第72章

  江序临却轻蔑一笑:“那董医生居然没告诉你们,不是我病了?”
  江自洋有些语塞,何凯丽也面露尴尬。实际上,他们当然不是“凑巧”听说的。只是江序临连着两天不接电话,再加上他前几天才提起婚礼的事,惹得他们两个退休的老家伙颇为兴奋地四处打听,却又忽然没了信。
  为人父母——或者说,作为江序临的父母,他们在这段时间里频繁地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兴奋与不安交织的复杂心情。
  就像他四岁时,有做大学教授的朋友说“你们家小儿子一定是天才”,他们从不以为意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带他去做智商测试,四处寻求人脉为他请老师请医生请营养师,生怕慢一步也会浪费他任何一点天赋。
  也像他十四岁那会儿,刚发了人生第一篇论文,哪怕不是英文他们也绝对看不懂的那种天书,他们以为他要接受熟悉教授的邀请去大学念书时,他却提出要独自出国,甚至在已经接受 caltech 的 offer 之后。而他们一边为他的自作主张而不安,一边生怕替他“走错路”地紧急安排,飞机落地到公寓的路上就请好司机及佣人的程度。
  又或者是他毕业后,与同学合伙开的公司正逢 a 轮融资,他们不要求他回国接掌公司,单纯期待着好消息,却惊闻他的合伙人自杀身亡。他们远在国内,未雨绸缪地请了律师及公关团队去压制波及他的舆论;而他又忽然地失联,两个月后带着星禾回到国内,只字不提往事。
  江自洋和何凯丽一度怀疑自己养错了孩子,甚至,生错了孩子——江序临太不一样了,同匪气的江自洋、豪气的何凯丽,乃至潇洒随性的江何,都不一样。他一点儿不像他们俩的基因能生出来的,更不像江家的环境能养出来的。
  可看结果,又没有哪里不好。
  江何这样的儿子他们已经很满意了,虽然不务正业,但至少不乱搞、不害人、也不喜欢创业,比大多数朋友们的孩子好多了。更何况是江序临,年纪轻轻已经老辣沉稳,能同时掌舵江氏与星禾。
  可江自洋的矛盾在于,他一边匪夷所思江序临的到来与存在,一边恨不得大修祖坟以感谢某位点青烟的不知名祖宗。
  何凯丽的矛盾则在于,美好平静的现实明明是她应该高枕无忧的,可内心深处,她一直揣着某种隐约的忧虑,以至于“江序临合伙人自杀身亡”、“江序临忽然结婚”、“杨筝因江序临而死”等种种消息出现时,不论真假,她都并不意外,甚至似乎早已有所准备。
  所以他们会在得知江序临出现在慈济医院并停留整夜时立即赶来。
  ——只是万万没想到,正撞见如此尴尬的情形。
  夫妻俩和小儿子面面相觑,一个是等待解释的严肃,一对是心虚但不想低头的威严。
  僵持了一会儿,病床那头传来不太自在的一声轻咳,嘉穗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浮着倦容与歉意,“爸,妈,你们来了。”
  她趿着拖鞋匆匆忙忙地走到门口,轻轻拽住江序临的袖子, 稍稍躲在他身后,“……是我,我受了点小伤。让你们担心了。”
  何凯丽松了口气,立刻顺着台阶下,上前挽住嘉穗的胳膊,关切道:“这是怎么搞的?这胳膊都包成这样了……”
  江自洋却远没有妻子那么灵活,刚还跟儿子质问僵持,而且还是当着儿媳妇的面,现在要他自己下台阶是不可能的。
  他也很想看看,江序临是不是真的已经出格到为了这一点小事就要跟老的别苗头。
  江序临却早已不再想这件事。
  他的袖口还停留着刚刚被莫嘉穗揪住的触感,以及,莫嘉穗刚刚脱口而出的“爸妈” 让他有点震惊。他在反思自己一直叫莫莉“莫老师”是不是不合适——他一直以为要有一个正式的改口场合,或者,等莫嘉穗先提出这件事。
  安静良久,身后听到一句“江序临知道的!”
  是自己母亲喋喋不休的背景音中突然跳出的莫嘉穗的声音。
  江序临这才回头,莫嘉穗冲他瞪眼睛,然后一抹脸对着何凯丽笑得温和:“对,就是董医生给我检查的,江序临已经问过了,真的没事!本来都不用住院,我就是懒,偷闲呢,在医院正好不用工作。”
  江序临愣了一下,看懂这场面——何凯丽惊人的社交能力用在儿媳妇身上想必变本加厉,连莫嘉穗都难以招架。
  莫嘉穗在向他求救呢。
  他忽的一笑,走过去打断何凯丽的嘘寒问暖——
  “不是听小董说的么。他连她的病情也没说?那我倒要去问问他了,做医生的,到底跟你们说什么了?”
  何凯丽笑意僵在脸上,被“鞭尸”后一百二十倍的尴尬。
  江序临倒挺愉快的,俯身牵走被何凯丽拽着的莫嘉穗的手,然后自己坐到婆媳俩中间,继续道:“不是常年担心我孤独终老或心理变态么?我找到这个老婆不容易,别吓跑了。”
  还杵在门口等人请他下台阶的江自洋:“……”
  指望江序临缓解尴尬他却意气风发地成为尴尬本人的莫嘉穗:“……”
  嘉穗气得狠狠掐江序临的手,他却浑然不觉,扭头来笑着看她。很舒心的样子。
  江序临再次感受到有老婆的好处。此刻,他既感谢老江老何出现终结了他和莫嘉穗的尴尬,也感谢莫嘉穗的存在,让他得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同时不让事情变得太僵。
  这简直太愉快了。
  嘉穗头一次觉得江序临的笑容很傻。缺心眼。二百五。
  她语塞到最后,气声吐出一句:“……戆度。”
  江序临听见了,低头一笑。
  现在的感觉,好像回到盐水镇的第二面,突如其来的尴尬,却轻盈又愉快。他太喜欢莫嘉穗了,他想。
  指望江序临是不成了,何凯丽先出声指挥门口那块木头去叫护士拿点心来,然后再努力地冲嘉穗挤出自然的笑容,另起话题道:“听说你们打算办婚礼了呀?”
  嘉穗再次语塞。
  江序临心里立刻警铃大作——真是他的好妈妈。句句话都精准踩雷。
  何凯丽何其聪明,话音刚落就看见嘉穗眼神一僵,立刻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可来不及着补,先是担心,心里又是一块石头落地般砸出“轰”的一声——果然是出事了。
  江序临搞砸了么?夫妻两个有矛盾了么?刚刚进门看见的情形难道是在打架?
  她不得不去想江序临这段莫名的婚姻是不是果然无法长久,又着急,又不敢轻举妄动。
  江序临在等莫嘉穗回复,他甚至有些期待莫嘉穗在父母的压力下首肯一场婚礼——尽管不厚道,但至少办成了。
  但莫嘉穗除了一脸僵的笑意,再没其他表现。
  他心中一黯,只得开口解释,“不是……”
  莫嘉穗却在这时横插一道声音进来:“要办的。”
  母子俩双双眼睛一亮。
  嘉穗感觉到江序临的手心又出汗了,她微顿一下,说:“婚礼要办的。但我想就我们俩去国外,办个旅行婚礼之类的……但也怕你们不同意,毕竟希望长辈们都开心。”
  何凯丽听到这个,哪有什么不开心?大手一挥,“这有什么的!你们年轻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你是新娘,全听你的!”
  “你们结婚,妈妈就最开心了!”
  江序临没说话,再次被莫嘉穗一句话砸晕了,无力招架。她到底怎么想的?
  嘉穗看着何凯丽神采飞扬的样子,轻轻笑了,感觉到江序临把她的手牵得很紧很紧。
  69.“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在我生命里依次降临。”
  江序临看着莫嘉穗三两句话把何凯丽哄得疑影全消,一派阳光明媚的爽朗开明,甚至连刚端着小茶点进来、还不了解情况的江自洋,都不明所以但十分愉快地展开笑颜。
  他感觉到自己手心愈发严重地出汗,却并没有抽开手的意愿。因为莫嘉穗也没有松手。她只是不太安分,被老何开心过头过于奔放和爽朗的话惊到时,她会一边泄愤似的掐他的虎口,一边对老何笑得灿烂,还不忘大口地吃老江从护士台精心挑选的老式桃酥饼。
  江序临始终沉默地旁观着。
  他知道,莫嘉穗是非常正常的孩子。就是那种,擅长搪塞父母和我行我素,与此同时能让父母感到高兴和幸福的孩子。
  在他的人生里,这似乎更像天才之举。
  二十分钟后,老江老何笑盈盈地离开了病房,还没忘记指挥江序临打扫干净茶几上的桃酥饼碎屑。
  江序临起身送他们,低头看着茶几上的饼屑,叉腰刻薄道:“……那些个包得好好儿的果干蛋糕你不拿,非拿这种东西。”
  江自洋竖起眉毛,“你看人家嘉穗多喜欢吃!”
  莫嘉穗笑眯眯的不说话,又拆一片桃酥默默地啃,乖巧得像只兔子,仿佛在为老江的话背书。
  “是,你也难得找到能跟你吃到一块儿去的。”江自洋爱吃桃酥和柿饼,爱喝老黄酒,教科书级别的老年人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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