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江序临嗤笑一声,蹲下身开始扫垃圾。
江自洋“嘶”一声,感觉到分明的“敌意”——江序临显然没把他们追到医院来这件事揭过,他甚至不打算在这一片和乐的氛围中“难得糊涂”一次。
这也是他多年来对这个“异常”的小儿子,最担忧、最焦虑的地方。
江自洋脸色微变,想拎他出去分辩清楚。却被何凯丽拦下,眼神示意的是,嘉穗还在这呢。
最终,他沉了口气,没说什么,离开了病房。
江序临默默把桌上的垃圾收拾干净,又简单归置了一下餐盘、茶杯和剩余的桃酥饼。他能感觉到莫嘉穗一直在看着他,类似一种发现了新大陆的观察。
他却没办法回视,他讨厌所有藏着疑问句的眼睛。
于是在那一方小小茶几被擦得都快反光时,他手上动作也不停,好像很忙地问一句:“你还吃吗?”
“你说这话好像我姑姑。”莫嘉穗莫名吐出一句,“你是催我要吃快点吃你好一起打扫了的意思吗?”
“……”江序临顿了一下,开口,“真是聪明死你了。”
莫嘉穗脆生生地“嗯”了一声。
“……”江序临索性站起身,打算去卫生间拧一把抹布。
“……你到底在忙什么啊。”莫嘉穗又咕哝一句,看破不说破的语气。
江序临终于顿住脚,扭头看着她。
“你很讨厌你爸妈吗?”莫嘉穗非常直接地问。
江序临微拧眉,尽管他已经习惯莫嘉穗的跳跃性思维和语出惊人,但这句话仍然让他觉得深受冒犯。除了莫嘉穗,没人会这样说,也没人敢这样说。
“你觉得可能吗?”他冷冷地反问。
莫嘉穗点点头,“我想也是。”
江序临:“……”原来不是疑问句,是设问句。莫嘉穗到底还有几种他招架不来的表达方式?
莫嘉穗又说:“你只是有点烦他们吧。”
江序临谈兴缺缺,他从来没有跟人谈论过自己与父母及家庭的关系,哪怕是跟自己。他的家庭从里到外都健康和美,相互关爱、相互尊重,哪怕是江何那样从小放养在老家的都能阳光普照地茁长成长,实在没有任何讨论空间。
他冷淡地回应一句:“你又知道了。”
“这不是万能公式么,哪个正常人不烦父母?”莫嘉穗说,“你跟 99%的人说这句话都能得到一大波共鸣。我也经常很烦莫总啊。”
“你是怕。”江序临嗤笑一声。
“……”莫嘉穗瞪他一眼,嫌弃他看破还说破,并且狡辩道,“我那是……尊重!”
江序临被她一记眼刀飞来,心里居然莫名地舒坦了一点。好像刚刚和父亲无声的对峙不算什么,不是孤僻疏离的人又一次“水土不服”地驱逐至亲, 而不过是转头就可以和朋友吐槽的、必定有人“同病相怜”的小事一桩。
他忽的松开眉眼,鬼使神差地,叹息着说:“那……我是怕。”
嘉穗一下瞪圆了眼,感到新奇且震惊。刚刚看他和他爸打机锋,以为是父子俩出了什么矛盾,而且江序临看起来明显是气场更强的那个。谁想到,他说他怕?
“怕什么?”
这还真把江序临问住了,他顿了几刻,都没想到好的回答,便放弃了,转而问:“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嘉穗摇头。并且,她忽然发现江序临的说话风格跟自己越来越像,急转弯猝不及防。
“我哥叫江何,是因为我爸姓江,我妈姓何。”
“……”看吧,忽然又说到他哥了。
“我的名字是江序临,因为他们希望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在我生命里依次降临。”
嘉穗心想,猜对了!她笑了笑,由衷地说:“目前来看,美好的事情简直不是依次降临,而是超速降临、加倍降临。”
江序临二十七岁取得的成就,经历过的事情,已经是很多人几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了。
江序临看着她真挚的、善良的眼睛,平淡地说:“因为我获得过的关心和资源的巨大倾斜,是你无法想象的。”
就像他擅长的事业,他们训练模型,最重要的是喂以浩瀚的语料。最终,总有一个形态未知、模式未知、风格未知的东西,跑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嘉穗:“……”这是新型凡尔赛吗?
她一瞬间懵了,江序临忽然又笑着转变话题,“你有没有听过那个哈佛女孩刘亦婷的故事?”
“……听过啊。”以前姑姑还买了书来激励她,后来变成大货车里盖泡面的搬砖。
“她握冰的故事很有名。据说是她的父母为了锻炼她的意志力。”
“对 !我也知道这个!”
江序临点点头,“老江老何很怕浪费我所谓的天资,又很相信成功案例,所以我也握过冰。”
曾经有一整个寒假,江序临每天有半个小时,站在院子里握着一块冰。也因此,他学会了记忆宫殿法。从握冰的第三天开始,他就没有一秒钟用来“坚持”,他转而尝试用记忆宫殿搭建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嘉穗骇然,没想到老江老何还有这么“鸡娃”的历史,她脱口问道:“不凉吗?我冬天吃冰棍都觉得凉,冰得头疼。”
江序临险些为她的问题而感动,这是没人知道过所以也人问过的问题——如果她不加后半句就好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冬天吃冰棍?”他无奈地问。
“我想吃啊。”标准的莫嘉穗式的理直气壮。
“……”
“所以你握冰的时候,凉吗?痛吗?”嘉穗追问。
江序临很平静地回答:“很凉。不太痛。”这是他记忆尤深的,相当客观而精准的感受。
“……喔。”嘉穗讷讷的,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平静面孔,难免恍然,原来天才也并不是浑然天成的意思。
“……以及,会觉得我父母很蠢——或者说,所有人都很蠢。”而我为什么要忍受这种愚蠢的折磨?
这一点同样记忆尤深,因为后来的很多年里,它都被江序临自己不断地刷新并且强化着。
江序临静默片刻,忽然又补充了一句。
他眸子漆黑,有些沉,紧盯着嘉穗,好像在吐露什么旷世而骇人的秘密。
70.他也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好。
有那么几秒钟,嘉穗被江序临的眼神骇住了。她愣着,感觉他幽幽的眼神深不见底,令人害怕。
但她怔了一会儿,仍然给出坦诚而直接的回应,“厌蠢呗,不很正常?”
轮到江序临愣住了。
莫嘉穗轻描淡写一句话,好像就毫不费力地瓦解了他心中的冰湖与高墙。
“……正常?”他有点匪夷所思地反问,好像疑心莫嘉穗听错了自己方才的话。
“嗯啊。”嘉穗闲聊一般,“正常人都厌蠢,觉得自己爹妈在犯傻也很正常。 比如我,我上学时英语很好,然后第一个被我嘲笑中式口音的人就是我姑,她还死不承认呢。但你这种……”她在沙发上坐累了,终于站起来,上下打量江序临。
江序临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他等待她给他的定义,那个,与“正常人”相对的词语,会是什么?
“比正常人还聪明一点儿的,”嘉穗不想称他是“天才”了,刚刚听他那握冰的故事,多少有点心疼,也想到自己和嘉禾。做“野孩子”会难过,做“公主”好像也不容易,做“天才”,原来也并不是天赐一块美味大馅饼。嘉穗继续说,“厌烦的人也多一点,很正常。”
嘉穗这会儿认真看他,就发现他大概是真的一直没睡着。前所未见的憔悴。
无端地,她不想再看下去,就撇下眼。假装很忙的人变成了她,一边抠着桌面一边继续闲聊似的,“但你说所有人都蠢,也有点夸张吧?”
江序临被莫嘉穗一通搅和,就好像一潭静谧的深湖忽然飞来一只蛮横的大鸟,蛮横却很擅长飞行,也很懂得生存。她在湖面滑翔、畅饮、捕鱼、投石,自由舒展,怎么痛快怎么来,用闹意与生机取代了静谧。
“不行么?”他语气冷冷的。
“不是不行,就是不准确。”嘉穗说着,还是不自觉抬头看他了,“比如,你不就觉得我很聪明吗。”
江序临又是一愣,片刻后笑出声来,莫嘉穗可真不是一般人。他反问:“……我说过这话?”
“没有吗?应该说过吧。”嘉穗记忆不太清晰,但也不深究,她耸耸肩,极度坦诚,“反正你一直给我一种我很聪明的自我感觉。”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的愉悦、感激,乃至爱慕,都没有遮掩。
江序临内心一震,刚开口想说什么,她又补充——
“在昨天之前。”
“自我感觉”对嘉穗来说是很重要的。从小到大,在“不优秀”、“不懂事”,甚至“不诚实”、“不礼貌”的成长岁月里,她不断地靠许多的“自我感觉”锚定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