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你以为这事真的是你能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吗?!”
尖厉话音落下,嘉穗也反应迅速地挣开来,另外一名店员立刻按了警报,抄起凳子往短袖男头上一砸。
眼下,两个人都在医院,嘉穗还坚持选了慈济,否则要去二院,碰上莫总可就不好。
也是这么独自待在病房里,她才终于静下心,回想店里发生的一切。
并不难看出来,那个短袖男刚被梁静凭公司裁员,梁静凭大概就是与他沟通的 hr。他看上去年纪也不小,说不定正是 35 岁,一朝被裁,重压之下行为过激,这如今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问题是……
梁静凭一直同她说她早已离职,本打算全职创业,开这间宠物冻干店。是因为意外怀孕,家里人情债难算,孕期情况又不稳定,万般无奈,才不得不半退,拉了嘉穗入伙,拜托她主事。
现在看来,这前因后果大概真假掺半,至少有些水分。
想到这里,嘉穗的第一反应是江序临。——当时她那样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地和江序临诉说梁学姐的为难之处,江序临反应平平,是不是他早就觉得自己天真好骗?
这时,梁姐夫终于敲响了房门,不等应答,便走了进来。
嘉穗这位曾经在她心中非常正派只可惜不是一路人的“前男友”,面目终于变得鲜活了一点。鲜活的烦人。
他仍然在挠头,这个画面从正面看倒稀释了几分恶心感,因为看不到头屑,并且他的脸还算可观。但嘉穗依旧觉得厌烦。
他说话之前先叹了口气,嘉穗索性直接打断他——
“你能告诉我,梁静凭是什么时候离职的吗?她是因为要创业而离职,还是因为怀孕了被开的?你们真的是意外怀孕吗?”
梁姐夫一愣,两片嘴唇颤巍巍的,不知道打算抖出什么答案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吱呀”一声,西装革履的人走进来。
江序临看见一个男人坐在莫嘉穗床边,面露关切,神色凝重。莫嘉穗正倾身同他说着什么,抬头看见他来,倒是一脸愕然。
江序临顿住脚,莫名地笑了一下,才走过去。
他觉得这情形挺可笑的。莫嘉穗爱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她才是永远在给他“惊喜”。
62. 莫小姐天真义气,果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嘉穗还愣在床上反应不过来,梁姐夫倒是“噌”一下坐起来,诧异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江序临。
他认得这个人。经常出现在商业期刊甚至政务新闻上的一张脸。
“你……”尽管已经知道莫嘉穗的妈妈是什么人物,但他仍然没敢将她和江序临联系起来,此刻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江序临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直以来,莫嘉穗表现得太“普通”了。普通的长相,普通的才能,普通的日常习惯,普通的机灵与可爱,连偷懒摆烂、不思进取都是普通的,像这个时代每一个平庸的年轻人。
大学时期他曾经很喜欢莫嘉穗,因为这份令人安心的普通。且他一贯秉持着非常乐观稳健的人生信条,即普通人只要在人生的关键节点里机敏上进一些,亦可以拥有平顺富足的一生。这并不难,他也一直为此准备着。
莫嘉穗唯一让他觉得不那么普通的时刻,就是在“关键节点”里,她居然毫无规划和准备的时刻。
这也是他最终选择与她分手的原因。但他也从来没有把莫嘉穗的这点“不普通”归因于她不凡的身世,恋爱时他就知道,莫嘉穗与妈妈的关系不好,并不能享受到任何“富二代”的红利,大部分时候她的经济压力比他还大。
他只是觉得遗憾,莫嘉穗既不能利用好自己的家境,又没有身为“普通人”该努力的觉悟,不知道她到底该怎样活着。
后来他遇到梁静凭,他们都是普通但不服输的孩子,不普通的只有上进心和执行力,完美地适合彼此、托举彼此。
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梁静凭的人生信条太尖锐太进取,似乎和他并不一致。譬如,如今他们在东城安家置业,有了体面的房子、车子和存款,甚至不用像大部分同学那样熬着身体去换取这份体面,他已经非常满足。而梁静凭却觉得,还不够。
于是她提出要辞职创业,她兴奋地讲述自己宠物冻干店的愿景的时候,他居然幻视了莫嘉穗。明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当然,她不可能是莫嘉穗。因为在天花乱坠的计划之外,梁静凭还会考虑如何争取更多的赔偿金,如何保留最佳的职场形象,如何赢得更多的人脉。
同时,做这些事情不能耽误他们早就商定好的生育计划。
他一直觉得自己该有一个孩子,他很向往那种住在城市里、周末开车带着孩子去户外郊游的生活,像他小时候爱看的汽车广告。梁静凭则坚定地想要一个女儿,让她学习偏僻冷门的高雅乐器、带她去看艺术展览、送她出国留学认识全世界的朋友。
他们在这方面也算一致。
于是,梁静凭和老板达成交换,她负责完成公司今年校招入职前的最后一批裁员,也是最难啃的一批硬骨头;完成之后,她也会被辞退,超长年限加额外股票赠予意味着丰厚的赔偿金。这笔赔偿金就是她的退路,如果宠物冻干店没能开下去,她还有自己漂亮的履历和老板的背书, 重新回归职场,不会像其他生育后女性那么难。
与此同时,她在物色冻干店的合伙人。他原本不赞同她和莫嘉穗合伙,莫嘉穗做事天真冲动,理想主义,热情有余而稳重不足。
梁静凭那时笑着拍拍他的脸,略带讽刺地说:“老公,我们为什么不做理想主义者,是因为不喜欢吗?”
他被问得愣住。
梁静凭又说:“莫小姐天真义气,不是最好的吗?”她的语气微凉,并不像赞美,却也没有恶意。只是很冷静。
他没话说了。
后来几番交谈,没有太多波折,莫嘉穗果然与他们合伙,且没有提任何保底要求。只是对他态度不算好。他也不在意,毕竟当年那段恋爱,连回忆起来都觉得寡淡如水,乏善可陈。
甚至看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在店里加班到半夜还干劲十足,连一个储物格坏了她都上心琢磨,他心里就唯有对梁静凭的佩服。
莫小姐天真义气,果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今天到医院来,除了本身表达谢意之外,更是依梁静凭的意思,诉苦为主,安抚为辅。梁静凭躺在病床上,身体情况稳定,心里却犹有余悸。
“嘉穗受伤了,你替我去看看……”梁静凭回想起店里的惊险,眼眶居然有点少见地红起来。
“当然。”他只顾着为妻子掖紧薄被,并不太在意
“真是对不起她,差一点、差一点就……”梁静凭后怕地喃喃道。
“是啊,但你也不应该那么冒险地去激那个人啊,还自己上手夺刀?你还怀着孩子呢!”他更后怕。
梁静凭“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却要他去看望莫嘉穗,连该说什么、怎么说,都替他想好。除了表达感谢、愧疚之外,重点是,他对孩子的爱护坚持,以及她的为难。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梁静凭淡淡地笑了笑,说:“我进公司的时候,刚开始做筛简历的活,我 mentor 跟我说,不用多看,先把好学校的掐出来就行。 我以为那是名校崇拜,后来做多了才知道,是因为优绩主义本身就能取代 mentor,支配和训诫那些好学校的好学生们,他们进来时就自带枷锁,最好用。”
“而我创业之后,发现除了优绩主义之外,还有一部分人,受另一种理想主义支配。他们看起来不受他人目光影响,不被某种标准支配,追求自己想要的、追求所谓‘对的事情’、追求‘自由’。”
“莫小姐就是这样的人。”梁静凭扯扯嘴角。
他认同地点点头。
“但是——”梁静凭话锋一转,“什么算自由,什么叫正确?只要有标准,就有禁锢。今天小红书上流行‘人生是旷野’,明天阿勒泰随便哪片草原上就会有人圈了马喊人来拍照。草原是旷野,还是骑马是自由?鬼知道呢。她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看着自己犀利的妻子,居然搞不懂她到底是嘲讽还是思辨。
“——我们知道莫小姐喜欢哪匹马就够了。”梁静凭也不在乎他懂不懂,只叮嘱他该怎么说、怎么做,然后就喝完了妈妈炖好带来的汤,谨遵医嘱地睡下了。
只是没想到,他话还没说一句,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
“你是来探病的?”江序临睨了眼前男人一眼,忽略他震惊的眼神和这眼神背后难以演示的打量与揣测。
“啊,对,是,毕竟……是在我店里出的事。”
“那谢谢,她没什么事,麻烦你先出去。”江序临说着就略过他,到床边坐下,还把他刚刚坐出来的褶皱先拍了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