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有祁肆,有沈长风,有祁言。
  可最多的,还是季瑾淑。
  祁衎一遍遍听着,刀便一道道划在他的胸口。
  贵为九五,管得了这世间一切的生杀予夺,却管不了一个病中人的模糊呓语。
  祁序的身体犹如一块寒冰在烈火中烤炙,他艰难地开了口,叫了祁衎的名字,
  “阿衎。”
  祁衎在这一瞬间,对于祁序离去的恐惧到达了顶点,他拼命抱紧仿佛下一秒便能化成一道魂游走的祁序,似乎想要留住他在生死簿上的最后一笔。
  “我在。”
  “阿衎,我还能,再见到小言吗?”祁序道,“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祁衎望着他,一瞬间觉得,这或许会是祁序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了。
  祁言被他不由分说地拽来了。
  松吹小院的红梅开得正盛,他刚一踏进便猜到定是祁衎叫人人特意搬来的。
  祁言隔着红梅,又一次望见了他的太子舅舅。
  不知是病了还是多年未见阳光,祁序的脸几乎接近于一张白纸,他手里掐着一支红梅,上头还沾了点雪,见着了祁言便要给他。
  祁言接过,却见他拢了拢袖子,动作太快所以没有看到他腕子上被锢过的痕迹。
  “小舅舅。”
  时过境迁,经历过谋逆之乱的他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小孩要多了几分聪慧,自然很轻易便猜出这般多年他被囚于院中的缘故。
  他顺着面前人的心意叫了出声,祁序却久违地笑了,好看得移不开眼,可当他进一步想要抚过祁言脸的时候,祁言偷偷往后躲了躲。
  祁序还是如往常一样耐心,也没在乎他听没听,兀自讲了大半天。
  祁衎一开始还很有耐心,直到他讲起景佑二十四年,讲其太学四杰,讲起季瑾淑,祁衎皱了皱眉,便直接一把提溜着祁言把他扔出了内院。
  可隔日却又让祁言有空去那坐坐,陪他舅舅说说话。
  祁言当晚便把自己一盆冷水淋了个高烧不退,第二天他踉跄着下床迎接圣驾。
  这位年轻的帝王语气有些哽咽,他告诉祁言,你舅舅走了。
  多年后,他跟着辜振越一路北上途径江南,一队骑兵从他二人身侧驰过,祁言隐约觉察出这是郅都来的。
  辜振越转过身,大声叫嚷着他的名字,
  “快点啊祁言!快跟上!”
  祁言回过神来,拉了缰绳,
  “来了!”
  在人生拐点的另一侧,皇帝看着属下带来的口信,一边暗讥这女人的狡猾,一边命人屠了季家满门。
  …………
  回郅都的马车上,季无虞的脸色仍旧很难看,祁言握过她的手,低声确认了一次,“他真的给你……下了药。”
  季无虞微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祁言抱过她的时候,季无虞没有哭,她有点累,实在也哭不动了,她问祁言:“为什么……先帝要这么对我娘?”
  祁言想起那个院子,抿了抿唇,“大抵是因为你娘,得到了他这辈子都得不到东西。”
  “什么?”
  “章和太子完整的真心。”
  听到这个答案,季无虞的喉间好像被塞了什么东西,一阵想要干呕的恶心涌了上来,季瑾淑这辈子恐怕也没有想过被一个男人爱上的结局会是这般模样,如果知道,恐怕她当年便不会选择来郅都。
  祁言忙把车帷掀开,任由凉风灌进车内后季无虞才稍稍平复,她红着眼睛,哭道:
  “那我娘又做错了什么?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
  祁言抱紧了她,“你什么都没有做错,眉妩,你不要这般苛责自己。”
  季无虞双眼通红,她紧攥着祁言的衣袖,“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沈长风的遗骨不必再动,我娘……”季无虞终于下定了决心,“便让她一个人吧。”
  第165章
  | 165
  祁言和季无虞回来时没有赶上见淮济最后一面,来送他的只有温眠眠。
  天濛濛亮,温眠眠在秋风中,望着这个自己曾经深爱着的男人,她头一次不是以一个仰慕者的姿态和他说话,“这会还没散朝,泠沅姐姐送不了你,我爹年纪大了实在见不得分别,让我来代他送送你。”
  淮济的笑容极淡,掩在风中没有人能看见,“眠眠,谢谢了。”
  “不说再见吗?”
  “见不着了,”淮济垂了垂首,“我以后便不回郅都了。”
  淮济的文名天下达,可走时仍旧赤条条。
  温眠眠很想问他值得吗,可末了开口只有混着眼泪的一句,
  “淮修远,前路迢迢,不送了。”
  …………
  淮济初来郅都时还太年轻,那时的他刚拜入煮粮庵,以为伸手就能摸到太阳的边际,可郅都城最不缺的便是有文名的才子,那个在科举中一跃摘得魁首的苏昧远,得罪储相后便再也没回过郅都。
  在世族裹挟的洪流中,不偏不倚只意味着永不出头。
  淮济在国子监蹉跎了五六年,望着那些曾受教于他之下,却有着显赫家世的权贵之子,或主政一方,或步入中堂,你说他嫉妒吗?或许是吧。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每每入夜,淮济都会忍不住在念这一句。
  他虽富有诗名,可旁人提起他紧跟着的便是一句“哦,温太傅的那个门生”,辗转于各个诗会雅集中,企图以才学博得贵人青睐来一展身手,却没承想先等来的,是那位刚从北辰回来的言公子。
  长公主府内的陈设是仍旧是朝翊长公主生前所喜好的风格,在金玉堆砌的俗物中,他望见了在庭中饮茶的言公子。
  他只着单衣,与这奢靡之景格格不入,祁言把桌案上的书卷递给了他,淮济看了一眼,正是前几日储家女婿关英礼所办的诗会上自己所作之诗。
  “诗写的不错,”祁言看了一眼他,“人也不错。”
  淮济很是谦逊地低了低头,“公子谬赞了。”
  “国子监实在委屈了。”
  祁言虽是这般说,却没有调他离开,而是暗中借着淮济的手逐步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终于先帝驾崩,新皇登基,他走进中书省,真正触碰到了这个国家权力中心的一角。
  淮济尽心尽力地听从祁言的指示,待在皇帝的身边扮演着一个忠臣的角色,祁升很信任他,平步青云仿佛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直到在紫宸宫又见了她。
  彼时还是宸妃的她,笑着穿着尚衣局新为她制的衣裳跑到皇帝面前,转了个圈,她说:
  “陛下,好看吗?”
  祁升不顾朝中诸位大臣还在此,搂过她的腰便要她到自己怀里坐,宸妃笑得妩媚多情,余光瞥见眼那群用袖子掩面不敢看自己的外臣,独独淮济一人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他长得好看,绯红色的官袍穿在他的身上不似旁的人般老气,反而更显绰约,不知怎的,宸妃想起了曹子建行至洛水所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明明是写女子的词,安在他的身上,却一点也不突兀。
  淮济见自己的心中人,梦中客这般盯着自己,头次在御前失了仪态,好心的同僚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要提醒他陛下让他们退下了,淮济还在呆愣着,一点也没动。
  许是察觉出了他的异样,祁升挑了挑眉,“淮爱卿,还有何事啊?”
  淮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躬身打算退下。宸妃却开了口,眼中有几分好奇之色,“你姓淮?”
  淮济不敢再看他,拱手将自己脑袋埋了下去,“回娘娘,是。”
  “爱妃认识?”
  “这郅都城姓淮的大人可不多见,是太傅大人的门生吧,叫……”
  宸妃卡了壳,淮济适时补上,“微臣淮济,字修远。”
  “对,”宸妃没有看他,那一双含情眼里只有这位年轻的皇帝,“妾身在闺中时听过这位大人的名头,是个会写诗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淮济就这片浓情蜜语里默默地退下了。
  再一次的见面实在平淡,可随着皇帝愈发的器重,他总能再遇到她。
  或许是在帷幔之后,里头的皇帝熟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她伸手堵住了想要出声的淮济,低声道:“淮大人,陛下歇息了。”
  紫宸宫的寝殿只有宸妃一人守着,他望着她这几乎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举动,心漏了一拍。
  带着水汽的呼吸铺撒在宸妃的鼻尖,她抬头望去,望见了这个男人眼中的自己。
  她好像知道了一个秘密。
  一个有关于陆月初的秘密。
  她骗过的人很多,骗过淮济自然也不在话下,低了低眉,勾了勾唇,那一句“我们是不是从前便认识?”便很自然地问出。
  “见过的。”
  淮济似乎陷入了回忆,回忆里那位陆家小姐躲在屏风后边,偷偷望着前来拜谒陆其远的他,而在他也回以目光时,却又迅速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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