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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他身上穿了件应忻的羽绒服,他把衣服拉链拉开,扯开一边衣襟,把罐头塞进去,让罐头贴在自己的身上,再把大衣裹好,然后朝着应忻笑了一下:一会儿吃。
  随你。应忻也笑了一下,左手转动方向盘,车驶向一个尚未修缮的山坡。
  轮胎被碎石和坚冰硌得颠簸起来,致使整个车猛烈地晃动着。
  索性颠了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下车吧,拿着那兜水果。应忻嘱咐他。
  闻确把怀里的罐头掏出来,放在杯架里,又拎起那兜水果。关门的片刻,又停住了,最后还是把那瓶罐头也拿了出来,继续夹在衣服里,小跑两步跟上了应忻。
  冬天的山路比平时难走很多,尤其是下过雪之后的,雪和冰填满山体的小沟壑,平滑的斜坡每走一步都往下栽。
  应忻穿的羽绒服是长款的,几乎快盖了整个小腿,走路爬坡都有些吃力。
  闻确把水果倒到夹着罐头的那只手,空的那只扶上应忻的胳膊,两个人就这么搀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迈。
  上山的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只有冻得硬实的土地和路边光秃秃的树干,不知哪里才是终点。
  应忻没有骗他,这座山真的很矮。
  他们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就到了山顶,说是山顶,其实也没完全到达。临近山顶的缓坡,有许多长得很高的枯枝,枯枝再往里看,有一座破庙。
  破庙依山而建,就建在山体上。年久失修的庙宇外墙,斑驳地脱落着墙皮,没有香火的味道,也不见人烟,估计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他们站在离破庙很近的地方,应忻突然说了句:我妈在里面。
  闻确愣住了。
  这破庙看上去根本不像有人住的地方,而且应忻的妈妈不是?
  他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心地问:这里有人住?
  应忻点了点头,这里地方偏,没人祭拜,而且她只吃冷食,这里就一点人气儿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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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要进去看看她吗?闻确问他。
  不看,她也不想见我。
  应忻低头看看地上,摸到了一块凸起的光滑大石头,用手掸了掸上面的雪和泥土,坐了上去。
  闻确也学着他的样子,找到了一块石头坐下。
  山顶的北风不再有遮挡,肆意吹过,万分凛冽。
  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应忻开口了。
  那是应忻第四次跟闻确提起他妈,但是闻确所表现出的茫然和好奇,就好像之前从没有听说过一样。
  应忻坐在石头上,倒了口气,开始缓缓地讲述:
  她其实是个好女人,勤快能干嘴又甜,最适合做生意了。十六岁就自己一个人坐着火车上沈阳,那时候还没有动车和高铁,从咱这去沈阳得个大半天的时间,晚上天一黑,火车上偷鸡摸狗的就来了。有人把她行李摸走了,她一个人顺着人缝把那人揪出来打了一顿。
  应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无意识地露出的笑容。
  后来她去五爱街做生意,上货卖货盘点,她一个人全包揽,还能每件事都做得井井有条。旁边做生意的姐姐和阿姨都喜欢她这勤快劲儿,都张罗着给她找对象。
  然后呢?闻确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应忻身上。
  然后就出事了。早晨上货的路上天儿太黑了,路又偏僻,她就被一个老流氓拖进了路边的苞米地里给糟蹋了。
  她哭着求老流氓饶她一命,她保证出去以后谁也不说。不知道是不是良心未泯,老流氓同意了。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远处某间平房上,正缓缓飘起一缕炊烟。
  应忻盯着那缕烟出神,手里还把玩着一捧雪,焐热了就在手心里化成水淌下去。
  她跑出来之后就没再哭,从上的货里扯出了一件合身的换上,把货生生扛到了档口。从那以后,她依旧没有放弃,反而更努力地工作,想攒了笔钱,买个上货开的三蹦子,以后就不会再被人拖走了。
  买了吗?
  应忻几不可见地苦笑了一下,没有。两个月后,她攒够了前,终于购买一辆能为他遮风挡雨的三蹦子。但也是那天,她发现她怀孕了。
  那一瞬间,闻确感觉自己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一般,鸡皮疙瘩顷刻爬了满身。
  他理解那种感觉,一个小女孩独自在大城市打拼,被人强jian后依然坚持努力工作,却在以为一切终于要见亮儿的时候,迎来真正的厄运。
  那个名为命运的魔鬼撒旦为她布下的天罗地网,在此刻才得以现身。
  当时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打掉这个孩子,继续做她的生意,继续她的人生。另一条路,生下这个孩子,从此柴米油盐,只能一个人拉扯孩子过。
  她选了第二个?
  不,她选了第一个。
  也就是,她本身清醒地明白第一个选择,才是她唯一正确的选择。可是命运最终还是让她选择了第二个。
  她拿着买车的钱去医院做人流,可惜她当时未满十八岁,医院不给她做,执意让她家长来签字。
  她不能告诉他父母,不然她就再也不能回去做生意,也不可能有其他翻身的机会了。她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于是她从医院逃跑,大着肚子,把档口干到了临产,攒够了生孩子的钱。
  那个孩子就是应忻。
  那个女人恨他,恨他让自己放弃了大好的人生,恨他是老流氓的种,恨他让自己一辈子不能翻身。
  于是在应忻赴美留学的第二年,变卖了家里的房子,带着钱跑到这里出家,警告应忻不许再联系她。
  从此,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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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蹦子:三轮车。(应忻妈妈想买是县城常用的那种,和小汽车差不多,只是轮子是三个轮的)
  第18章 你是桥
  应忻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冬至前后,白昼短得令人心慌,总是好像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到了黑夜。
  猎猎的北风吹红了应忻的双颊、鼻尖、额头,整张脸都红得发紫,仔细看还有刀割一般的小口,细细密密地散布在脸上。
  从闻确的角度来看,他坐在比自己离山顶更远的那颗石头上,所以闻确是一直俯视着他的。彼时太阳从应忻身后落下,万里红霞铺展开来,形成关外独特的塞北残阳。大朵大朵的火烧云蒸腾、翻滚、涌动,红光下是东北平原上不见尽头的白雪。
  他常听很多关内的人,一提到东北就是苍凉和悲怆。
  尽管他从来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这里的人最热烈滚烫。
  这几年,有很多人会坐很久的火车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城,去城市角落里的旧钢厂遗址打卡。那里的钢筋铁塔就像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顽强又脆弱的植物,夕阳穿透横亘在空中的钢筋铁管,人们坐在高耸的高炉下,踏着残破纵横的铁道,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杂草,漫天残阳里,拍一张夕阳西下的照片。
  他觉得东北不是这样的。
  闻确小时候,闻风行也在这厂子里上班,那时候中国第一钢的招牌还焕发着最闪亮的光彩。钢厂是国营企业,闻家祖祖辈辈都依附着钢厂生活,工人还算是令人羡慕的好工作。
  每天晚上放学,闻确走到厂子里等闻风行下班。
  闻风行骑着二八大杠,车把上还提溜着刚买的菜,从厂子的另一头飞过来。
  那年闻风行三十五,喜欢把头发梳成中分,笑称自己是云禾华仔。
  云禾华仔每天看到闻确后,会接过他的书包,背到自己肩上,再拉着他的手,去小卖店批发冰棍儿。
  那时候小卖店的牌匾还是手写的,这里的冰棍儿四毛一根,闻风行批了一兜子老冰棍儿,拿出其中一根扯开包装塞给闻确,然后带着他回家。
  那是和旁人印象截然不同的东北热气腾腾,蒸蒸日上。
  从什么开始这一切都变了?
  钢厂变成了旧钢厂,大批工人下岗待业,好工作变成拖欠工资的烂尾活,中国第一钢的打字被北风蚕食得模糊,闻风行成为了下岗工人里的一员,只能打零工谋生。郑云整天唉声叹气地说闻风行没本事,闻风行被人砍死,享年四十八。
  侧坐在闻风行自行车后座上,嗦着冰棍儿的八岁小孩,打死也想不到,短短十年多一点,一切物是人非,好似黄粱一梦,醒来天上地下。
  他抬眼望去,应忻正满目萧然地望向身后的夕阳。
  那一刻,他第一次惊觉应忻真的不再年轻了。他们的最后一面还是十八岁,如今十年过去,应忻的脸上细纹遍布,没了青涩的脸颊肉,骨骼勾画轮廓,满脸遮不住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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