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又是这句。
这两个字在林湛嘴里的信誉已经透支到没人愿意相信了。
是啊。你肯定比我更清楚,林湛一直在逞强。我能感觉出来,他的情绪其实很不好。不知道距离彻底崩溃还有几个月、几天、或者几个小时。韩子宁起身,郑重地将手里的药盒递给了谢辞,我和老赵劝不动他。所以谢老板,麻烦你救救他。
第67章 我也爱你(上)
林湛按照赵江的意思,休了长假。他一个人背着医药箱离开医院,没有告诉任何人目的地。
几天后,青兰山脚,一座游乐园的冬日临时展区,多了一个志愿服务的医生。
志愿医疗听上去简单,却很繁琐。他需要跟形形色色的家属与病患打交道,最多的,还是肆意哭闹的小朋友。
刚开始的时候,林湛实在不太习惯。
孩子们太吵,哭得又凶。他向来性格清冷、沉默寡言,刚来第一天,就因为语气太淡,把一个发烧的女孩吓得嚎啕大哭,她手里的泡泡枪一紧,吹了林湛满脸的彩色肥皂泡。工作人员赶来安慰,林湛有些尴尬地僵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撕了一半的退热贴。
但他在努力适应。
他学会了在消毒前告诉孩子,会有一点点凉,忍一下哦;学会了在贴外伤药膏的时候分神讲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海马的图案?今天就贴这个贴纸好不好?;他试着蹲得更低一点、声音更温柔一点、动作更快又更轻柔一点。
他从完全不会哄孩子,到开始在风里轻声说:乖。不疼的。
谢辞找到他时,是一个工作日的下午。
园区没什么人,地上还有些没扫净的雪。帐篷里暖气吹得很轻,像是冬日的呓语。林湛穿着羽绒服,蹲在小凳子前,正帮一个孩子贴创口贴。对面的孩子鼻涕眼泪抹了一脸,抽噎着扯住林湛的袖子不放。
林湛没挣扎,只是轻声哄他:别动,小心又破皮了哦。
他的动作很稳,语气很温柔,小孩闹了一会儿就不闹了,小脑袋安安心心地搭在林湛的臂弯里,就那样睡着了。
谢辞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稍微仰起头,不知是在看树上落下的雪,还是眼角融化的冰。
第二天,园区里又多了个穿大熊玩偶的义工。
游乐园总是需要无名英雄扮玩偶去安慰哭闹的小孩,在这些皮套中,大熊最受欢迎,因为他的拥抱总是温暖,手臂总是有力,常常能把孩子举过头顶,让他们骑在肩膀。
大熊常常呆在志愿医疗服务的帐篷旁,负责递水、举气球、抱孩子。有时候孩子跌坐在林湛脚边耍脾气,林湛弯腰要蹲下,大熊就会先他一步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抬高,配合他处理伤口。
林湛抬头看了眼那只熊,阳光正好从熊头背后照下来,晃得他眼前发白。
大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往旁边挪了半步,替他挡住光线。
林湛轻轻笑了笑,说:谢谢。
几天下来,林湛逐渐习惯了那只熊的存在。
他们一个治、一个哄。大熊从不开口说话,却像一座厚实的、可靠的屏障,不远不近地守着这座不大不小的帐篷,仿佛这里就是他寸土不让的故园。
有一次风大,林湛咳得厉害,掏药时手指都打着颤。大熊立刻从桌上拿起保温杯,拧开瓶盖倒了一小杯。
热气在风里摇晃,带来无声的催促和担心。
林湛接过后道谢,喝完水还在喘,骨节清瘦的手指硬撑着桌面低头咳,摇摇晃晃地。大熊就用厚厚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背,很轻、很温柔。
林湛抬眼看着那玩偶头套,没说什么。只是眼神里,有些奇异的情绪慢慢沉了下去。
玩偶皮套每天都在,但人是会换的。可那只熊里,似乎一直是同一个人。
某一天的黄昏,林湛处理完最后一个孩子的手臂擦伤,那个小男孩吵着嚷着要去玩旋转木马。他低头收拾药箱,突然听见背后有孩子喊:大熊哥哥,谢谢你!
他抬头时,大熊正朝孩子挥了挥爪子,又回头看了林湛一眼,下意识地歪了歪头。
林湛一怔。
明明玩偶皮套的表情晨昏四季永远不变,可就在这样某个夕阳交错的瞬间,他竟然恍惚觉得,里面的人在笑。眉眼轻弯的模样,像极了这黄昏日落的温度。
冻得通红的手指微蜷,又极快地松开,林湛慢慢走向大熊,伸出手,轻轻覆在面具之外,仿佛隔着柔软的绒毛,也能触碰到灵魂的灼热。
谢...谢谢你的药。林湛轻声说,我今天,好像不怎么咳嗽了。
大熊依旧没开口,只是在夕阳完全落下的那一瞬间,伸手接过了林湛手里的医药箱。厚实的爪子握住林湛冰凉的手,轻易阻隔了所有的风霜侵寒。
那天晚上,风吹得特别冷,观景台上的旗帜摇得厉害。
回宿舍的路上,林湛站在台下,仰头安静地望着那座他一直没敢走上去的阶梯甬道。他每一天都会靠得更近一点,从百米的遥远,到今日只有几步的咫尺。
林湛低着头,望着自己脚尖的雪,试图挪动着僵硬的步子,几次努力,都没能踏上那座石阶。
削瘦却挺直的背影落在夜色里,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走;可他的脚步一直不停,似乎要拼尽一己之力,挣扎着向黎明里走。
大熊就在身后几步的位置守着,不去打扰林湛与自己的一场抵死厮杀。
=
林湛倒下的时候,刮的是北风。
旧年的最后一日,是除夕的黄昏。太阳已经快没入青兰山,天光一寸寸地冷了下去。远去的喇叭还在温柔地播放可爱的广播:今天也辛苦了,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哦。
林湛揉了揉额角,撑着木质长椅缓慢站起,试图稳定眩晕中的视线。
没撑住。
眼前的观景台在摇晃,双耳嗡鸣,世界歪斜成一条条光线交错的片段,不知所云地沉寂成一团黑晕。
林湛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抓椅背,试图站稳,却还是向着侧面倒去。
人形玩偶出来时,刚好看到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几步就到了林湛身边,一把将人揽进怀里。那人虚弱得太不像话,脸上毫无血色,额前发丝汗涔涔的,险些被北风冻住。
卸下头套的那一刻,谢辞脸上的汗也被狂风吹凉,割伤了他沉稳的神色。
林湛!!
他低声喊,指尖微颤地抚上林湛的额头。
拖了几日的感冒反反复复、没好彻底,到底还是烧起来了。
谢辞不敢耽搁,直接将人抱起,沿着后门跑向园区临时的宿舍。
宿舍很简陋,门一推开,带着潮气的木头味扑鼻而来。
屋子并不大,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床尾还放着电热水壶和收纳箱。门窗略有些松动,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吹得窗帘隐隐摆动。
谢辞弯腰把人放到床上,一只手托着林湛的后脑,另一手给他掖好被角。他的动作小心,仿佛抱着一只脆弱的瓷器,力气控制得分毫不差。
林湛呼吸又细又浅,被窝里散发着烫人的热意。他的眼睫低垂,眉心微皱,像是在极度隐忍地发烧。
谢辞转身烧了水,又寻了密封胶带,将窗口的缝隙一一填好,只留一个小气口。他拉上窗帘,壶嘴喷出的热气逐渐将室内暖了起来,谢辞尚嫌不够,出门寻了一只小型电加热暖风机,插上插座的一瞬间,春天终于降临。
他脱了外衣上床,把林湛抱进怀里。
昏迷的人如往常一般沉默,连呼吸都很勉强。眼窝被烧得通红,睫毛在颤,像是哪里都痛。
温水、药、退烧贴、毛巾,谢辞早已轻车熟路地准备好。他脱了林湛的衣服,从上到下地擦了个遍。
那人的神经被烧得濒临崩溃,毛巾粗糙的纹理稍微碰到肌肤,就会忍不住发抖,咽喉间发出轻细的嘤咛,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滚烫地埋进枕头里。
谢辞轻轻地将他环在怀里,用体温和亲吻让他不要害怕。
过了不知多久,林湛的颤意才慢慢平息,眼睫低垂地蜷在谢辞怀里,双手互抱,指尖被冻出的红也慢慢消退,重新变回白皙的玉色。
谢辞伸手摸他额头,刚才骇人的热度已经退去,只剩下残存的疾病反反复复地折磨他。
谢辞小心地将人重新放回枕头,下床时,蹭到了充电线,啪地一声,平板电脑的充电线被轻轻拽了出来。
屏幕感应亮瞬间了起来,自动解了锁。
主页面停在阅读器的分页,林湛用的是护眼模式,页面暖黄,像是温暖褶皱的落叶。那是一本心理学教材,《精神分析与评估》,第七章 第三节,手写的笔迹密密麻麻,用高亮的记号笔标注了情绪识别、应激管理方案等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