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来参观的孩子们一时挣脱了老师的看管,跑到活动室疯玩,又欺负着李立心脏虚弱,肆意做着鬼脸,推搡着将他逼到角落里。李立指甲用力地扣着海绵垫,浮肿的右手紧紧地握着积木,死死瞪着那群孩子,捂着胸口急喘,眼神叛逆阴暗,像是下一秒就要反咬的野狗。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脆生生的稚嫩:不许欺负人!
一个扎着双麻花辫子的女孩挡在他的身前,像个英雄。李立身体再虚弱,也是个要脸的愣头青,他怎么可能让一个女孩替他挡灾?
他呼哧呼哧地站起来,想要顶着心脏病发作的危险跟那群人拼命,可女孩却转身用力将他扑倒,死死地护住了他的头:他生病了,你们不能打他!
见一个男孩被女孩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那群大孩子轰然大笑,嘲笑着李立的软弱无能。满头大汗的老师寻了过来,将那些嬉闹的学生领走,只留满身狼狈的李立和女孩。
你没事...
女孩担心地看向李立,却反被对方推倒。她跌坐在海绵垫上,不知所措地:你为什么要推我?
走开。
李立挂不住脸,气得眼睛通红。
女孩委屈地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还是揉了揉膝盖,小心翼翼地坐了过去:姥姥说,生病的人心情都不好。你要是不开心,那就哭吧。
谁要哭?!你看不起我?李立阴恻恻地瞪着她,你不是听见了吗,我偷了他们的钱。不止,我还会打人,打到你妈都认不出你来。
小丫头眨了眨眼,诚恳地说:我妈妈死啦。
李立拳头刚挥在半空,半路急刹车,差点扇自己一巴掌。
她又坐近,掌心处放了一只旧糖纸折出来的小青蛙,弯着眼睛笑:我没有看不起你。小哥哥,你是好人,不会偷东西,也不会打人。还有呀,谢谢你的青蛙。
啊,是你!
李立这才想起。
那天他在楼下花园里玩,看见一个小丫头抱着头哭,哭得脸都花了。
一时间也找不到东西,李立只好从兜里摸出一张还没来及舔的糖纸,草草折了个青蛙,丢在了她的头上。
你好厉害。你可以教我折吗?
小女孩眼睛又黑又圆,睫毛忽闪忽闪,像是蝴蝶翅膀。
李立呆在了原地。他活了将近十年,除了发病以外,他头一次体会到心跳的感觉噗通、噗通的,吵死人了。
萱萱!
苍老的声音自活动室门口传来,拄着拐杖的老奶奶笑着朝小女孩招招手。女孩文静地拉起小裙子,红着脸扑到外婆的怀里,眼巴巴地望着她:姥姥,你还痛不痛啦?
不痛啦。老人笑着将陈萱领到元盛宏面前,来,萱萱,见过元副主任。
叔叔好~
小女孩将手里的折纸递了过去,眼睛满怀期待。元盛宏看也不看地接过,揣进白大褂兜里,千纸鹤的翅膀直接被折断。
陈萱一愣,元盛宏却又笑着拍拍她的头: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你的外婆。
金属手表带勾住头发丝,小丫头疼得咬住嘴唇,也不敢出声,只是稍微红了眼圈,乖巧地点头:谢...谢谢。
李立看不过眼了,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这次换他英雄救美:喂,你谁啊,看不见她疼吗?
元盛宏嘴边的笑一愣,而两步外,面对他的摄像机也适时地偏了角度,避开这个小插曲。他转过头,笑着看向身后那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这是谁的病人?倒是挺可爱的。
今日是元盛宏平调到阜苍综院心外科的第三周,按照惯例,科室会为新上任的行政管理层拍摄纪录短片。
当年赵江上任时,也只在早上查房的时候顺带着随意拍了十分钟;而如今大概时代变了,元盛宏的入职拍摄新加了一场医患友爱的戏码,大部分医生都放下了手里的事情主动参与进来。
新来的领导当众提问,林湛从最后排挤了进去,牵起李立的手。
抱歉,耽误拍摄了。
哦,小林啊。对了,知情同意书收齐了吗?
还差两份。我会尽快。
好好。很有干劲,不愧是赵江的高徒呐。
被当众毫无根据地大加赞扬,且次次朝着赵江的名字上扎,林湛再迟钝也听出了话里的陷阱,干脆直白地推辞道: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我会尽力弥补。我的错,与赵教授没有关系。
一阵阵倒吸声从人群里响起,大概是没想过林湛敢这样当众跟元盛宏对着呛。
但元副主任好像没有被冒犯到,只是涵养优容地拍拍林湛的肩膀:害。年轻人嘛,对外确实应该有这种独立精神。嗯,快去吧。
李立却脸色阴沉地盯着元盛宏半天,蹬蹬走到他的面前,朝他吐了口唾沫:坏人。
摄像头立刻被关停,活动室里如死一般地寂静。在元盛宏变脸前,林湛先一步将他抱了起来,单臂夹在臂下,简单地拎走。
患者没吃午餐,我带他先去食堂。
喂!喂,林湛!你放我下来!
李立双脚腾空地扑腾,目瞪口呆地望着林湛。那人明明比自己瘦多了,怎么看都是一副马上就要病倒的样子,怎么力气还能这么大?!
转过一条走廊后,林湛终于将李立放了下来,垂眸看向不听话的小男孩,皱眉道:那位是新来的副主任。要懂礼貌,别没大没小的。
林湛,你是不是傻?那狗东西看着就不是好人!他欺负你和...那谁!你干嘛还对他言听计从的?你欠他钱了?
什么欺负不欺负的。那是工作。林湛蹲下,将李立的衣领翻出来,问他,你平常都不去活动室玩的,怎么今天去了?
李立又不能说自己真偷了别人的钱,只含混地糊弄过关:我就去了,不行吗?
谁教你用反问回答别人的?真没礼貌。
林湛用指节敲了敲男孩的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临床试验自愿同意书,问,昨天我给你的这张纸,你给你妈妈看过了吗?
没。李立回答得很干脆,她不识字,给了也没用。
我跟已经亲自跟她解释过了。如果她同意的话,只需要签字就可以了。
不用。她不会写字。
...那我再说一次吧。
林湛朝着病房的方向走,李立却使出吃奶的劲儿拽住他的手,拼命地摇头:你不用去了!我是不会同意做这个的!
为什么?
林湛明明已经给李立解释过他现在的处境。
如果下周再凑不齐手术费,林湛也只能替他们办理出院;而如果李立愿意参加这次云越与明迹的临床验证试验,那么病人的常规医药费都可以由医院的科研基金和企业方独立承担。
虽然新技术尚有风险,但林湛曾亲自操作过cloudwave s1,对仪器的效果抱有极大的信心。与谢辞的私人恩怨并不影响林湛对工作的判断,他依旧相信,s1能以最小的代价改善李立的房速,对那孩子后期的心脏手术有着非常重要的帮助。
李立垂着眼睛看地面,余光瞟见自己浮肿的手背脚背,低声说:我不用你管我。不想做,就是不想做。你说服我妈也没用。我妈听我的。
他甩开林湛的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往病房里跑。穿着破旧绒衣的女人微笑着拥抱儿子,一无所知地笑。
林湛站在病房门口看着,眉峰紧锁,却也无计可施。
他垂眸翻阅着手里的资料,可再看几遍也是徒劳。符合条件的病患几乎都已经找了个遍,却依旧欠缺两位试验参与者。如果再这样下去,谢辞那边可就要空窗了。
再放弃前,林湛还想再努力一遍。
他从头浏览了一遍名单,选定了一位相对犹豫的患者,想要再尝试说服;可远远地,他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背影。谢辞正站在病房门口,与早上那位病人老奶奶交谈。老人手中握着一根包装精美的金项链,似在抹眼泪,看上去伤心又感动;而谢辞左手轻拍她的肩,右手半握着项链盒,似在安慰、似在保证。
一瞬间,气血急涌上头,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林湛的脚步不自觉加快,心跳失控,几乎小跑起来,生怕谢辞再做出更出格的动作。
急促的脚步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谢辞愣了愣,刚要笑着说什么,却被林湛用手里的资料隔开。啪地一声,塑料夹轻拍在谢辞的胸口,林湛仰头急喘着,连眼底都蒙上一层焦急的水雾:我知道你着急。但医院早有规定,不允许临床试验的器械供应商对受试人进行任何形式的财物诱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