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方宜紧跟过去,医生一走,就连忙紧握住他扎针的右手。
  郑淮明陷在病床间,脸色霜白发青,已经被折磨得毫无力气。双目紧闭着,鸦羽般的眼睫不断颤动,十分艰难地掀开了眼帘。
  他目光有些涣散,湿淋淋的,虚弱到连想看看她都十分吃力。
  方宜鼻尖一酸,差点就又要不争气地哭了,强忍住眼泪,将自己的脸凑过去:
  “我在这儿。”
  郑淮明缓缓闭了下眼,白到近乎透明的唇掀了掀,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
  可努力了半晌,没能咬出半个字,冷汗先又渗了出来。
  “别说话……”
  方宜红着眼,手指怜惜地抚上他退烧后湿冷的脸颊。
  她一时不舍得移开,就这样轻轻地摩挲。
  “医生说没事了,就是要再观察一下……”
  “我就在这里,你安心睡一会儿,好不好?”
  氧气面罩上泛起薄薄的一层白雾,听见方宜温柔的声音,郑淮明呼吸平缓下去,竟真的不再执着于开口讲话。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迷离的眸光渐渐暗下去,终于陷入昏睡。
  弗兰妮和丈夫走后,方宜就这样独自在床边守了一整夜。
  药水一滴、一滴地掉进输液管,再缓缓流进郑淮明冰凉的血管。
  他浅浅地呼吸着,胸膛起伏那样微不可见,她后怕地时不时去摸他的脉搏,感受到那规律的跳动,才稍稍放心一些……
  后来她索性与他十指相扣,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尽管郑淮明毫无知觉地睡着,方宜依旧不肯松开半分。
  她总觉得……他一定能感受到自己。
  不到六点钟,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金色的阳光划破雾霭沉沉,落在翠绿的安纳西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街头依旧沉静,唯有云雀在枝头清脆地鸣叫着。
  郑淮明终究睡不安稳,不到四个小时就朦胧醒来。
  思绪尚有些混沌,逐渐清晰的视线中,是他最眷恋想念的那张脸。
  心蓦地安稳下去。
  她在……
  “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还疼?”
  方宜小鹿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心疼和担忧像柔软的湖水一般流淌。
  好在短暂的睡眠也能补充些体力,郑淮明已有了说话的力气,可喉咙一整夜被反上来的胃酸刺激,气流掠过,带起一阵刺痛和咳嗽。
  他闷闷地咳了咳,嗓子嘶哑得说不出话。
  方宜去接了杯温水,将床头缓缓摇起来。
  过敏反应引起血压降低,上身突然抬升,郑淮明眼前一阵晕眩,呼吸有些急促,喉结艰难地滚了滚。
  方宜也发现他难受,急忙不敢再动床头的角度。
  郑淮明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就着她的手,抿下一点温水。
  这时,医生也发现他醒了,拿着病例过来准备检查。
  他目光下移,轻轻落在方宜身上——她长发散乱在肩头,只穿着一件极其单薄的睡衣。
  安纳西处于湖区,早晚温差大,深夜里不过十几度。室内没风,可单穿一件衣服哪里够?
  医生翻了翻记录:“后半夜还吐吗?现在有哪里不舒服?”
  方宜接过话:“没有吐了,他一直睡着……您会英语吗?他法语不太好。”
  医生点点头,换了英语问。
  郑淮明极缓地摇了摇头,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方宜以为他哪里不适,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担心地等他开口。
  谁知,郑淮明望着医生的方向,低哑无力道:
  “麻烦你给她……拿件衣服……或者,毯子……”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如砂石磨过般暗哑。
  方宜心头一颤,昏迷了一夜的人,醒来第一句话竟是让她穿件衣服。
  “我不冷……”
  她下意识反驳。
  但怎么会不冷呢,医生护士都穿着两件,郑淮明躺在病床上,盖着一层薄被都觉得有些寒凉。
  只是她心里惦记着他,连指尖冻得冰冷都没察觉。
  医生写病历的笔尖顿了下,抬头喊护士拿一条毯子。
  诊所一直备着给病人用的毯子,消过毒、绒面的,方宜道谢接过来。
  她急于询问病情,但感到郑淮明仍注视着自己,只好先把毯子披上。
  暖和的绒毯消去寒气,她后知后觉,之前是真的有些冷。
  “医生,他刚刚好像有些头晕……”方宜伸手搭了搭郑淮明的额头,“两个小时前还有点低烧,现在好了。”
  医生执笔记录下来,简单做了检查。
  从用药到不良反应,方宜问得极其细致,像是恨不得连夜从零将医书自学一遍,俨然一副妻子的情态。
  郑淮明便不再插话,目光愈发柔软。
  医生一一耐心答了,转头嘱咐护士再添两袋输液药:
  “头晕可能是低血压,这些反应是正常的,把这两袋挂完可以回去休息,再观察一下。”
  医生走后,输液室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方宜特意去倒了一点蜂蜜水,喂郑淮明喝下去。
  “想不想吃点东西?”
  一点蜂蜜的甜味已经是极限。
  他乌黑的碎发陷在枕头间,摇了摇头:“你饿不饿?”
  方宜不答,失落问道:“你是不是晚上早就难受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以为是胃疼……”
  “胃疼就可以不告诉我了?”
  方宜有些气闷,眼眶一酸。
  郑淮明想抬手抚抚她的头发,可输液的手没法抬起来:
  “现在没事了……别怕,我这不是……好好的?”
  “哪里好了?”
  方宜瘪着嘴,眼睛红彤彤的,长而卷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潮湿,委屈得像只小兔子。
  郑淮明勉强弯了弯唇角,温声说:
  “没事……也算是,因祸得福……”
  她气闷:“哪有福?”
  “以后……你再想起这里。”郑淮明漆黑的眼眸中浮现一丝安抚的笑意,有些费力道,“是不是……只能想起我了?”
  方宜微怔,立马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安慰的句话不说不要紧,那温柔虚弱的声音反而像是一双手,又将她伤痕累累的心脏攥了攥。
  “你……你都这时候了还开玩笑……”
  方宜声音一下子颤抖了。
  他软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时她忍着没哭,一整夜守着他忧心忡忡时也忍住了,此时见郑淮明缓过来,还在安慰自己,反而怎么都忍不住了……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又不愿他看见,径直将头埋进被子。
  方宜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
  “你知不知道……你……你真吓死我了……”
  “你还说这种话……”
  郑淮明见她哭成这样,霎时心疼得不知所措,心间被温热的潮水全然吞没,恨自己说错了话。
  他想抱抱她,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靠在床头起不来身。
  屏息挣扎了两下,郑淮明试图撑着栏杆起来,还没动一下,胸口霎时疼得上不来气,只能干着急。
  “对不起……方宜……”
  “我……我不该这么说……”
  听他责怪自己,方宜胡乱抹掉眼泪,连忙按住他施力的肩膀:
  “谁要你道歉了!不许道歉……不许乱动!”
  这下他真是说什么错什么。
  郑淮明靠在床头,蜷了蜷指尖,轻轻勾住她的手指。
  那双深邃乌黑的眼睛里,雾气蒙蒙、映着水光,满是无辜和失措,蓦地让方宜想起了弗兰妮的庄园里某只毛茸茸的大狗……
  感受到他微凉的指腹轻轻刮过,这般可怜的示弱,她心里的气立即消了大半:
  “叫你不要动……还疼不疼?”
  郑淮明顺势点了点头,唇角微弯:
  “得亲一下……才能好……”
  方宜笑了,俯身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一抬眼,却见那位白人男医生正走进来,端着药和水。
  她耳朵发烫,连忙拉开距离。
  “这两个各吃一片。”医生把药盘搁在桌上,顿了顿,善意笑道,“噢,保持好心情有利于恢复……”
  离开时,他还回身特意将门带上了。
  方宜的脸红透了……
  都躺在病床上了还要亲他,她的形象怎么丢人丢到国外来了?
  “两片……”
  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打断她快要融化的思绪。
  男人靠在床头,没有要伸手的意思,像是笃定她会喂自己。
  方宜羞恼地不看他,掰开药喂到他唇边。
  郑淮明轻笑,唇边卷下药片,舌尖不经意蹭过她的指尖:
  “太苦了……方宜。”
  “再亲一下……”
  那潮意像在心尖扫过。
  方宜气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有这样会耍赖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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