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方宜迷迷糊糊地点点头,无意识蹭了蹭他的胳膊。女孩的脸软软的,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没过几秒就全然依赖地睡着了。
  郑淮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眼带笑意瞧了一会儿,将自己的医学书合上,抽过她的高数书。他执笔帮她整理要点,一行、一行地写清解题步骤,不一会儿就写满了整张纸。
  桌上再没纸张,方宜的书包就开敞着搁在抽屉里,自然地弯腰翻找新的草稿纸。
  那张盖有学校公章的表格就在这时映入郑淮明眼帘,多少学生求之不得的文件,被女孩随手夹在了草稿本里。
  外语学院推优交流意向表。
  只有不到全院前百分之一的学生有机会拿到。
  然而,娟秀的字迹已经签下:自愿放弃推优名额。
  郑淮明眉头微皱,将那折了角的薄纸在桌上反复压平。
  回宿舍的路上,他故作轻松,温声问起了这件事:“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直接放弃了?今年毕业我就能进医院拿工资了,你不用担心生活费的事。”
  谁知,方宜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清浅的月光落进她单纯清澈的眼眸,略有不自然道:
  “我去不去法国没关系的,你刚进医院肯定很忙,我就去一家清闲一点的翻译所好了,还能多顾家一点……”
  话音未落,她先脸红了。哪有女孩先说这种话的?
  寂静的校园里,昏黄灯光将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郑淮明笑着弯腰亲了亲她的脸,神色却是极认真:
  “你以前不是说,很想出去看看吗?”
  “现在也没那么想去了!”方宜眼中满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而且去法国很花钱的,你刚工作又拿不到多少工资,我不想你太辛苦了……我就是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啦。”
  郑淮明若有所思,没再开口,只是牵紧了她的手。
  怎么会不想去呢?正是对这个世界最好奇、向往的年纪,却因要打工赚学费,连北川之外的地方都没去过。
  他早不止一次注意到,女孩每次路过国际交流处的宣传海报,目光都难掩流连羡慕。
  第二天,郑淮明就称表格丢失,去交流处领取了新的意向表。行政沈老师和他相熟,又知道两人恋爱的关系,没有多想就盖章重新印了一份。
  其实,郑淮明的账户里早就为两个人的未来存下一笔钱,虽然不够去法国交流,却也能先填补一些。
  他知道方宜担心经济问题,于是认真筹划了接下来几年的薪资,还打电话咨询了助学贷款、就业补贴,写下详细的计划,列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郑淮明想预先做好一切准备,再郑重地向方宜求婚、领证,这样她也好安心、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法国学习。
  他甚至悄悄去看了戒指。站在明亮的柜台前,一枚枚婚戒镶嵌在黑绒布中,那样漂亮、精美。
  试戴时,微凉的戒圈划过无名指,郑淮明心中蓦地涌起一股温热的浪潮。
  从小,家庭和婚姻对他来说只有无休止的压抑……在遇见这个温暖震颤的女孩之前,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如此向往与一个女孩的婚礼和承诺,如此愿望拥有一个小家。
  走出店门时,外边突然下起了大雨,街头人群四窜。
  郑淮明没有带伞,只好站在屋檐下等雨停。他发短信告诉方宜,外面下大雨了,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天色黑压压的,乌云滚滚,可郑淮明心里却是雀跃不减。
  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完全陌生的号码,前缀是海城的拨号。
  他疑惑地接起,对面一个粗犷的中年男人问道:
  “您好,这里是海城西山区派出所,你是叶婉仪女士的儿子吗?”
  当夜,郑淮明赶回海城,在停尸台上亲眼见到了母亲的尸骨。
  经过四年多的腐蚀,只剩一副白森森的干枯骨架,沾满脏兮兮的泥土和不知名植碎叶……
  那个他以为终于离开家庭桎梏、重获新生的叶婉仪,早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以开车坠崖的惨烈方式,死在了一片无人知晓的荒林,悄然腐烂。直到四年后的冬天,被一个砍林开荒的工人扫开落叶。
  郑淮明出奇地冷静,签下死亡认定书,注销了母亲所有证件。
  但从那天起,他时常愣神,断断续续的耳鸣和疼痛愈演愈烈。
  直到某天清晨醒来,世界戛然静止——
  那个意气风发、万众瞩目的少年,彻底失去了声音,连同他的所有骄傲、自尊,和曾经一片光明的职业生涯。
  高领毛衣下,是脖颈间一道又一道新旧交叠的渗血抓痕……
  客厅里的喘息声越来越重,郑淮明深深埋下头。肩膀本能地紧绷,剧烈的颤抖中,扎针的位置开始冒出鲜红的血珠。
  那是他最不愿,也最不敢回忆的一段往事,每每想起,心脏都像被一双大手撕扯得粉碎、反复碾压,痛不欲生。
  如今,几乎相同的境遇再一次摆在眼前。
  四年前的那次失声,持续了整整大半年。可这一次,他没有时间等了:二院整个科室没有一天停止运转,科主任的位子不可能长期空缺。
  停薪留职,是器重他的老院长发话,才勉强争取来的。
  对于一个无法正常从事医疗活动、恢复期未知的医生。
  郑淮明再清楚不过,要不了半个月,甚至是一两周,院里一定会顶不住压力转为停职。
  而他也会彻底沦为一个累赘、废人,一个心爱之人璀璨未来和事业之路上的绊脚石。
  念及此刻,郑淮明脑海中的弦猝然崩断,捏着银针的指尖重重施力,竟发狠地将整根针深深推入肩头——
  尖锐的刺激席卷,男人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缩震颤,呼吸瞬间折断,冷汗如雨。嘴唇间女孩咬破的旧伤再次渗出一股血腥味,他自虐般地感受这股腥涩,深深折下的身子久久无法直起。
  为什么幸福于他而言只能是奢望?
  回忆起那双小鹿般漂亮、坚韧的眼睛,郑淮明昏沉间第一次感到如此剧烈的恨意,不是对任何人,而是怨恨自己。
  或许是没了年少的孤勇,或许是上一个四年漫漫长夜太过煎熬痛苦……
  事到如今,他竟还是自私地不想放手。
  -
  今年夏末尤为多雨,回北川的机票屡次被取消延误,方宜改定了高铁票。
  新闻反复机械播报着:“近日,台风力美即将登陆东南沿海,成为今年来登陆我国的最强台风,预计带来强风和特大暴雨……”
  列车在雨中高速飞驰,隆隆的雨声盖过了车厢里的嘈杂。方宜疲惫地靠在椅背里,心中是前所未来的复杂。
  新娘柴惠上方宜初中时的同桌,也是关系最近的朋友。她从当地二本大学毕业后,考上了民政部门的编制。新郎正是隔壁班的男同学,读书时不熟,毕业后才经人介绍再续前缘。
  因此,婚礼上来了不少当年的老师。宴席过半,方宜随老同学们一起向老师们敬酒,顺便打听着郑希转校的事。
  当年的英语老师姚春华年过五十,依旧豪爽外向,笑意盈盈地与她碰杯:“当年你是我们班最好的苗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真在北川成家立业了,结婚的喜糖可别忘了补给我们啊?”
  方宜愣了一下:“结婚?”
  “对啊,你不是毕业就结婚了吗?”姚春华笑着用胳膊肘碰碰旁边的老师,“她老公就是那个零几年的省状元嘛,你说这一家子学历这么高,孩子得多聪明啊!”
  事实上,他们毕业就分手了。
  然而比起心中的悲伤,一股奇怪又陌生的感觉将方宜席卷——
  她和郑淮明毕业后几乎没回过海城,怎么会有这样的谣言?
  “姚老师,您听谁说我结婚了?”
  “不就是你老公自己说的嘛!你毕业那年,不是要去法国留学?他给你打钱的时候,跟我……”姚春华说着,只见面前女孩的脸色陡然一变,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婚宴上一片热闹喜庆,此时全然在耳畔黯淡。
  “打的什么钱?”方宜勉强笑了笑,撒谎道,“我们是结婚了,但他没跟我说过这件事啊。”
  姚春华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她拉到一旁,小道:“这么多年,也没和你说么?他对你可真好啊,还好你们现在结婚了,不然可就错过了呀……”
  当年分手后,郑淮明曾背着她托人找到了姚春华。当时,姚春华既教英语,也是学校财务处的行政人员。
  他拿出了一笔钱,拜托姚春华以学校资助优秀毕业生的名义,定向打给方宜。
  当时,郑淮明的邮件里写得诚恳:我们就要结婚了,她怕给我带来经济负担,不肯出国留学。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她很有能力,我希望她能走到更远的地方看一看。
  一开始姚春华是不愿意的,但一来二去,在郑淮明的坚持下,她也逐渐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决心,答应了找渠道帮这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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