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听完这一番话,方宜简直如坠冰窟,努力维持着眉眼的笑意,直到婚礼结束,整个人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确实收到过一笔来自初中学校的资助,解决了燃眉之急,度过在法国最初最艰难的两个月。
  只是那时方宜沉浸在分手的痛苦之中,又初到异国他乡,因忧思过重、水土不服病得厉害。看到是学校的公账,听姚老师说是一位在国外发展的校友所捐,她并没有多想。
  那不是一笔小钱,如今方宜不敢想象,当时郑淮明刚毕业,是如何拿得出这么多钱给她,自己又是怎么过的……
  卫生间里,水龙头哗哗地流淌。方宜捧起大把的冷水,用力地搓着猩红的眼眶。
  她应该感动到痛哭流涕才对吧……
  但时过境迁,在愧疚、自责与心疼中,竟无端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愤和憋屈。
  对着镜子,方宜湿淋淋的指尖径直拉扯下裙子的领口,锁骨上的那道狰狞疤痕还在提醒着她,当年心中的绝望和痛苦。
  有什么是不能两个人一起面对的?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爱她?
  这是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郑淮明的爱就像一把双刃的利刀,握在手心里,只会将自己和对方都扎得鲜血淋漓……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将方宜沉重的思绪拉回雨幕。
  是初中同学发来消息:如果户籍转到广城,现在不太好转了,只能等下学期。
  意料之中的答复,这次回海城,方宜四处找了许多关系,邓霁云转学的事都没有结果。
  她失落地以表谢意,正要关掉手机,微信又响了一声。
  以为是同学回复,方宜随手打开,却见郑淮明的头像赫然位列最上方。
  她心头颤动了一下,立即点开:
  【转学的事已经办好了,你让她们尽早去海城等电话吧。】
  语气礼貌而冰凉。
  【你怎么知道?】
  很快回了过来:
  【你同学找到我了。】
  要论整个海城的关系网,人脉最广的恐怕还是郑淮明。
  方宜盯着这条短短几个字,眼眶微微干涩,许多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说不动容是假的,她没想到,他还愿意这么帮邓霁云和郑希。
  又一条信息:【不要告诉她们是我办的。】
  不要告诉她。
  这句话无疑触动了方宜胸口最疼的那一块。
  她皱眉,应激般地飞快打字:你以为什么都隐瞒就是对别人好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去法国资助的那笔钱是你的?
  删去。
  输入:你总是自以为是!你让我怎么还得起!
  又删去。
  满腔悲哀,方宜曾自诩最熟悉郑淮明,如今却越来越看不懂他。
  就像那夜赌气的一吻过后,她拎着行李箱站在大门外许久,楼道里,声控灯亮了又灭,也未等到郑淮明追出来。
  将短信删删改改许多次,自知这些话掺了其他的杂念,方宜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回。
  -
  邓霁云带郑希回海城前,提出想和方宜当面致谢。
  念及孩子的口味,方宜将地点选在了一家港式茶餐厅。临行前,她犹豫再三,还是将地点和时间主动发给了郑淮明。
  【她们今天下午的高铁走。】
  没有收到回复,但方宜在餐厅前的马路边,看到了那辆最熟悉不过的黑色轿车。
  正是台风来临的前一天,乌云厚积低垂,大风中夹杂着细雨,灌木丛摇晃,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闷雷声。
  方宜提前了二十分钟先走进餐厅,特意选择了最靠窗的座位。
  她点了菜,提前跟服务员结过账。倒茶时,一抬眼便遥遥望见,那对街的屋檐下一个单薄高瘦的身影。
  郑淮明一身黑衬衣,指尖的烟明明灭灭,隔着雨幕,显得那样沉寂、落寞。
  感受到男人的目光看向自己,方宜连忙移开了视线。
  多日未见,她咬了咬唇,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夜横冲直撞的亲吻,残留着让人眷恋的气息。胸腔中泛起一阵酸涩,竟是差点委屈得红了眼。
  第五十九章 暗流
  台风前夕,天色压抑、暗沉。雨不大,风却吹弯了大树,残枝扑到窗玻璃上,碎叶漫天。
  不一会儿,邓霁云带着郑希来了。
  在方宜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一个优雅、精致的女人。如今也不例外,即使满眼憔悴,依旧化了淡妆,长发挽起,笑意温和。
  稍许寒暄过后,菜端了上来。肠粉、虾饺、奶黄包,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郑希乖巧礼貌,即使小眼睛放光,也只用儿童筷子小心地夹起,甚至踮脚把盘子往方宜那推了推:“姐姐吃。”
  “以后我就带着希希回海城了,那里至少还有她外婆……”邓霁云轻抚孩子的头发,诚恳道,“方宜,这次真的谢谢你,不然我们真是没办法了。”
  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方宜不禁回想起那个站在破旧讲台前,年轻善良、对未来充满期许的女教师。每天,她都将乌黑长发梳得光亮,用不同色彩的发绳束起,桌边总放着一本精装的诗集。
  她说,同学们,永远不要失去目标,每一天都值得你们认真去生活。
  那明亮的眉眼与如今的邓霁云缓缓重叠……
  “邓老师,如果过去不是您帮我,我也不可能今天走到北川。”
  方宜停顿了一下,来这里前,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今天我也有些话想对您说……之前瞒着您,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这件事,但我渐渐发现,相比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琢磨,不如坦诚地说出来。”
  邓霁云惊讶地抬头,对上了方宜平稳、温润的眸子。她让郑希去一旁的儿童乐园玩一会儿,待孩子走远后,十分郑重地点点头:“你说吧。”
  方宜轻抬五指,只见那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灰色的素圈戒指。她微微攥拳,缓声道:“我和郑淮明,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在大学时就在一起了……”
  邓霁云眼中闪过一刹深深的震惊,本能地垂下眼。
  “我知道,他对于您来说很特殊……”
  旧事被再次提起,邓霁云有些难堪:“方宜,你们之间的事,和我们——”
  “邓老师!”方宜打断她,坚定地说下去,“其实,这次转学是郑淮明帮忙办的。他不想让我告诉您,但我觉得,如果不说,以后一定会后悔。”
  邓霁云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
  “这件事有多难,您应该也清楚,凭我的能力根本做不到。”方宜放轻声音,柔声说,“是他知道了,主动去联系的……”
  她翻出检查单的照片,推到邓霁云面前:“还有,他早就去做了移植配型,失败了。那段时间,他胃出血得很严重,是我替他拿的报告。”
  “因为是内部做的检查,没有登记名字,您可以不相信……但他真的去做了。”
  窗外狂风大作,呼啸而过。餐厅里客人寥寥,桌上的菜早已凉了。
  邓霁云喃喃问:“胃出血?他……他为什么……”
  想到那段时间,郑淮明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的模样,方宜眼角也不自觉潮湿:
  “您应该也感觉到了,郑淮明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他说,既然人已经去世了,就没必要再说这些了,不如让你们还有一个能怨恨的人,好过只剩下伤心和内疚……”
  “邓老师,其实今天告诉您这些,是我自作主张。我只是觉得……带着恨生活,人是没法真正幸福的。”
  气氛陷入一片死寂,邓霁云呆呆地垂眸,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红。
  半晌,她忽然眉头轻拧,掩面哽咽。
  远处玩耍的郑希察觉到母亲的悲伤,连忙跑过来,努力地拍着邓霁云的背,手足无措道:“妈妈,妈妈……”
  邓霁云摇头,背过身去,肩头不住地耸动。过了很久,她才平静下来,打开随身的手拎包,翻动片刻,从最隐蔽的夹层中,取出了一张多次对折的信纸。
  那纸张残破不堪,折起的边沿粘着一层脏灰。
  “这是……我收拾国廷遗物时发现的……应当是他来北川治病后写的,压在抽屉最底下。”她难掩伤悲,“你知道的,当时我……还好没有烧掉。”
  那时她恨透了郑淮明,曾经想过将它一烧了之。
  邓霁云艰难地将信纸推过去:
  “麻烦你,转交给他。”
  天边乌云笼罩,轰隆一声炸响闷雷,瞬间暴雨如注,哗哗地冲刷着大地。
  吃完饭,方宜将邓霁云母女送上了出租车。回海城的高铁票是傍晚的,开学前受台风影响,将会连日大雨,她们必须在台风来临前离开北川。
  那封薄薄的信,像有千斤重。
  方宜顾不上回车里拿伞,一脚踩进街边水洼,冒雨跑向了那个屋檐下的身影。
  那一夜的吻还历历在目,炽热的目光相触,两个人皆是如过电般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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