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43节
孙荞瞬间意识到冯筝说的是什么。她不由自主站起:“……是六月么?”
冯筝看着她点头:“对,仲夏六月。”
此时在黑暗中,袁不平睁开了眼睛。
他被滴水声吵醒,忙四处摸索,很快抓住了身边正睡着的袁新燕的手。
妹妹温热的小手让他安定了一些。他们所在的地方逼仄潮湿,这种把他彻底包裹的湿气总让他脊椎隐隐作痛。
他伸手去揉臀部上方的脊椎末端。陈旧的、圆而小的伤疤像一个印痕,嵌在他的皮肤里,会因为雨天或气候变化而时不时痛痒。
那里曾长着一根小拇指长的尾巴,被他的养父袁泊切掉了。
第70章 血锈14
袁新燕醒来,揉着眼睛寻找袁不平。袁不平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碰眼睛:“脏!”
袁新燕环顾四周。他们被关在一个狭窄的小房间里,光线从门下透进来,还有看不出干净还是清澈的一股水汩汩流入。袁不平把袁新燕拉到角落的干燥处。袁新燕睡醒时总是爱闹脾气,这几天却一反常态。她贴墙坐下,在黑暗中一下下地抠墙角的青苔,喃喃说:“我真的听见了娘的声音。”
前几日她还因这件事而兴奋,被扇了几个耳光之后,便只敢跟袁不平说了。袁不平让她依偎着自己,嘴上说“我晓得,是真的”,实则根本不信。
当时他俩坐着那艘船,是要被运到某个地方去,看守他们的人之中有个姑娘,对袁新燕很好。她不会堵着袁新燕的嘴巴,也不蒙他们的眼睛,还扒开半扇窗户,让他们能偷偷地看澄衣江沿岸的景色。袁新燕在船上忍不住唱起融山的歌谣,声音稚嫩清脆,那姑娘当时出舱去为两个孩子拿吃食,并未立刻听见。
虽然临走时叮嘱他们不可出声,但袁新燕记不住,袁不平则完全不想阻止妹妹。他甚至趴在窗边,深吸一口气,打算大声呼救。
但袁新燕忽然停止歌唱、把头贴在只开了一半的窗边,睁大眼睛。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又惊又奇地看向袁不平。袁不平问她怎么了,她扭头朝向窗外,喊了句:娘?
舱门忽然被人踢开,那姑娘扑到袁新燕身上捂住她嘴巴。袁不平听不到来自娘亲的声音,他只看见那位姑娘脸白得像一张纸。紧随在她之后冲进舱中的几个人脸色黑沉,恶鬼一般。
他俩从此再也没见过那姑娘。听新换的看守说,她甚至没有下船,直接就被丢进了澄衣江。告诉他俩这件事的人凶神恶煞,威胁他俩不可再随便出声。而直到下船,他俩嘴巴上都紧紧系着布条。
自从被掳走,袁新燕一直处于惊惧和不安中。她很少哭,很少说话,好不容易跟那个姑娘亲近些,才恢复以前的活泼劲儿。这件事一下把袁新燕打沉了。
她开始变得容易受惊,也容易哭泣。一旦哭起来就会吃力地解释,自己真的听见了娘亲的呼唤。然而换来的只是新看守的耳光。
袁不平学过些功夫,为此冲撞过看守几次之后,关押他俩的地方从普通的柴房变成了这个更黑更窄小的地方。听说这是以前训狗的小屋子,容纳两个瘦小的孩子,正好合适。
天才刚亮起,袁不平轻轻抚摸妹妹的头发。他在黑暗中为她梳好发髻,听见袁新燕抽着鼻子问:“娘和爹真的会来救我们吗?”
袁不平:“会的。”
两人是在融山的集市上被“货郎”发现的。
袁不平认不得那个人,但那个人却认得袁不平。
他用糖块引诱袁新燕往山里走,袁不平担心妹妹,追着过来。货郎擒住两个小孩,先问袁不平:“你怎么在这里?你逃出嘉月峰了?”
袁不平根本不懂他说什么,咬着他手腕挣扎,但立刻被他打晕。
醒来时已是黑夜,山中下着小雨,他慌张地寻找妹妹,看见袁新燕躺在自己身边睡觉,脸上还带着泪痕。他恶狠狠地威胁眼前的货郎们——不止一个,共有三个——他说出了爹和娘的名字,提及了袁氏镖局。
袁氏镖局,是他从袁拂写来的信中看到的名号。那位叫袁拂的叔叔,说了许多关于袁氏镖局的好话,鼎鼎有名的门派,一呼百应的当家,他在劝不平的爹娘与镖局联系,他说这会让他们的生活更好过一些。
这封信被爹藏起来,袁不平收拾东西时无意翻看到。
他以为搬出镖局会让对方畏惧,不料换来的却是三个人愈发兴奋的目光。
他们头抵着头议论,袁不平只听见“这孩子我认得,当初是我送到嘉月峰”“看来他是袁野偷偷救走的”“居然藏在这儿”……之类的话。他听不懂,但死死地记住了每一句。
“你们若不放了我们,等我们爹娘找来,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袁不平大声说。
那几个货郎笑了。有人把他拎起来,拖着走了一段,甩进山沟里。山沟里卧着一个男人,已经没了气息,胸口湿漉漉的,是被人掏出的大洞。天太黑了,袁不平认不出来,心口却慌得乱跳。
有人点亮火折子,那火光只亮了一瞬,立刻被雨水浇灭。
袁不平在这一瞬间里尖叫起来。“爹!爹!!”他扑到袁泊的尸身上,来不及哭,奋力地去撞袁泊的肩膀,“爹,醒醒!我是不平!”
包围他的只有新鲜的血腥味。
“爹没咯。”货郎跳进山沟,抓着袁不平的头发,几乎把他拖起来,“听好了,小子。袁氏镖局也不过是……”
袁不平呸地吐了他一口口水。
那人反手连扇数个巴掌,袁不平嘴巴破了,脸肿了,可没有屈服,含含糊糊地:“我娘也会来找的,她功夫比爹还厉害,她一定会……”
“也死了。”货郎说,“都死了,我带你去看看。”
袁不平所有声音都没了。雨水浇湿他被打得狼狈的脸,他睁大眼睛,愣愣看着货郎。
那人过来拖他,他不肯走,滚到地上,爬往袁泊的尸身。又跳下一个货郎,斥责刚才那人耽误时间,他们应该尽快上路。他们把袁不平拖起来,袁不平咬着袁泊胸前的衣服,死死地咬着,不肯放开。最后被拖走时,他满嘴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嘴巴里流的,还是袁泊尸体上淌的。
他没力气反抗了,在漆黑的树林里被一路拖着,放声大哭。
小黑屋中,袁新燕又问:“真的吗?他们怎么还不来?”
在被掳走的这几个月里,袁不平几乎每一天都要应付妹妹的提问。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答案。但他愿意为袁新燕重复上万次:“他们一定会来的,在来的路上了。你不是已经听见娘的声音了?”
袁新燕高兴了,饿着肚子,开开心心地期待每天一次的放风时间。
被掳走之后,兄妹俩先后换了好几处关押的地方。袁新燕年幼,记不住太多事情,但袁不平在有限的、能睁开眼的时间里,调动五感,无论是景色、气味还是人声,全都拼命牢牢地记住。没有人会来救他,他必须自救。
他其实并不知道所在之处是哪里。但离开融山后一路颠簸,他一天天数着时间,快一个月才抵达某处安稳的地方——他们仍被关着,在一个被火烧黑的冷清庄子里。
庄子很静,除了送饭的,几乎没有人来。关进去后没多久,有个江湖客模样的人提灯来见过他们。那人脸庞方正,看起来十分慈祥,还当着袁不平的面责备了一路上没有好好照顾兄妹俩的货郎。
但袁不平不信他。
他应该没见过眼前的人,但却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他把袁新燕护在背后,小虎崽一样戒备着这位看起来毫无威胁的陌生人。
那陌生人问的,也全都是袁氏镖局的问题。几年前谁从嘉月峰救走了你,是不是镖局?你在融山呆了这么多年,见没见过两位叔叔?你爹和娘是否聊过你的身世?
袁不平一个都听不懂,自然也不回答。
那人长手一伸,不知怎么的,就把袁新燕抓到了身边。他抓着袁新燕的小手,轻轻抚摸她的指头,再次重复提问。袁不平吓得咚地跪下,但他确实全都不知道。
第一次说“我不知道”,那人拔掉了袁新燕小拇指的指甲。
第二次说“我不知道”,那人折断了袁新燕的小拇指。
袁不平短短的人生中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大人。他脸色煞白,把额头都磕出血来,哭着哀求那人放开妹妹。他伸出两只手,跪着爬到那人面前:“你折断我的,你折断我的吧!”
那人看起来面善,目光却冰一样冷。
袁不平苦苦哀求,直到那人松开手,把哭得失声的袁新燕丢回他怀里。他紧紧抱住袁新燕,竟然混乱地朝对方道谢。
门开了又关,那人离开了。袁不平听见门外看守喊他“宗主”,又听见他命人找草药来给袁新燕敷上。
然而折断了的骨头实在难以处理。那些莫名的草药也只能暂时止疼,袁新燕还是每天都哭,哭得声音嘶哑,渐渐发起高热,昏昏沉沉。
袁不平向每一个送饭的看守下跪哀求,他的裤子跪破了,膝盖跪破了,但没有人管他们。他把米汤灌进袁新燕嘴巴里,漫长的每一日都只能抱着年幼的妹妹,用絮语安抚她的痛苦。
在初夏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看守的人躲进了隔壁的房中。袁不平喂袁新燕吃下米汤,松松地握着她受伤的手指流眼泪。被烧酥的窗户就是这时候无声打开的——一个人滑了进来,察觉室内居然还有旁人,登时站定。
闪电照亮天地。袁不平看到那是个瘦削的女人,腰上佩了一把细剑,但长得秀气温润,一点儿也不像江湖客。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连忙抱紧妹妹。
那女人朝他走了几步。他张了张口,但随即意识到,眼前人应该不是货郎那一伙的——若是一伙的,她没必要从朝着后山的窗户溜进来。那窗户底下是一大片乱石,再往前就是悬崖,根本没有供人上下的空间。
他以为眼前人是仙子,忙换了个姿势,朝她跪下。
正要开口,那人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
她走得近了,袁不平忽然流下眼泪来。他无声地磕头,捧着妹妹受伤的手,递给那位不速之客看。
那女人仔细一瞧,竟倒吸凉气。
袁不平用最轻最小的声音开口:仙人救救我妹妹,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拿了我性命也行。
女人仔细解开包扎的脏布,皱眉道:“骨头都没接好!”
她点了袁新燕的穴,用帕子堵住新燕嘴巴,手指捏着那根脆弱的指骨,一掰再一顶。袁新燕在袁不平怀里弹了一下,双眼大大地睁开,眼泪立刻淌了下来。袁不平抱住她安慰:“是仙人,仙人来救我们了,不怕、不怕……”
“我不是仙人。”那女子低声说着,从衣上撕下布条,取下头上唯一的木簪子折成两段,给袁新燕重新包扎,“这是我家。我是在这儿长大的。你们呢?是裴木森仇人的孩子?”
第71章 血锈15
忽然出现的女侠客自称“冯筝”。
那个雨夜,她跟袁不平说了许多话。袁不平告诉她父母的名字,但不再提起镖局,生怕这个“镖局”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地方,会让眼前看似善意的陌生人暴怒——但他可以放心地聊孙荞和袁泊。他从来确信,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冯筝从窗口又溜出去了一次,很久之后才回来。雨仍不停,懈怠的看守根本没来看过一眼。这次回来的冯筝带来了一些吃食,还有几包药粉,让袁不平给袁新燕喂下。
袁不平收下后,先拆开一包药粉,伸舌头舔了舔。冯筝笑称这不是毒药,但袁不平还是逐一地拆开了每一包,尝过了每一包。
冯筝看他的目光渐渐变了。不再是注视一个孩子,而是注视一个有担当的江湖客。她看着袁不平用笨拙至极的办法确认药粉没有毒,说:“我听过你爹的名字,倒是不大清楚你娘的来历。”
袁新燕吃了些东西,沉沉睡去了。袁不平盯着她不安稳的睡脸,又流下泪来。
他不敢说得太大声,很轻地重复:“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
良久,冯筝拍拍他的头。这动作让他眼泪如决堤般泄出。
冯筝没有逗留很久。大雨下到天蒙蒙亮,她起身告别,但袁不平抓紧了她的衣角。
年幼的孩子似乎很不能理解:她仙人般来了,说到这里拜祭自己的妹妹,见了两个受苦的孩子却不打算立刻救他们出生天。
“我会救你们的。”冯筝说,“但不是现在。我若在此时带你们走,我便会暴露在裴木森面前。我目前必须保全自己,否则无法彻底扳倒裴木森……”
她说了很多话,越说越像谎言。
袁不平松开了手。他抱紧睡梦中也轻声抽泣的妹妹,再不看冯筝一眼。
冯筝走了,袁不平就当自己做了一个梦。唯一证明冯筝来过的证据,便是袁新燕手上折断的木簪和他怀里的药粉。看守很粗心,袁新燕趴在角落里哼哼唧唧,看守便当她仍痛着,也懒得去细看。
他们没有在嘉月峰呆很久便转移到了船上,一路沿着澄衣江顺流而下。
药粉起了作用,袁新燕的烧退了,也不再痛了。上船时换了个看守,袁新燕才有了唱歌的心情和空隙。然而那看守他们的姑娘死了,他们辗转抵达这个小黑屋,每天只能获得半个时辰左右的放风时间。
门开了,袁不平连忙牵着妹妹走出去。
小黑屋外头是个简陋的院子,角落养着两只老鸡,那是袁新燕最喜欢的地方。她直奔鸡笼,蹲下跟老鸡小声说话。院子里堆放了一些木条,一棵歪脖子树斜斜地把两三根粗大枝条伸出墙外。
这一日很不寻常,平时会跟他们一块儿呆在院中的看守听见外头的吵嚷之声,恶声恶气威胁他们不得乱动之后,跑到外头看热闹去了。
一只喜鹊落在歪脖子树的枝头,叽叽喳喳,蹦蹦跳跳。
袁不平的心疯狂跳起来。他爬到树下堆放的木条上,颤巍巍地伏低身体。看守没有回来,吵嚷之声仍在似是争执什么碗不碗的事儿,偶尔听见一两句“樱桃煎”。
没人注意到他。除了转过头来的袁新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