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42节
第69章 血锈13
把“红尾阿家”和“请神人”写在同一张纸上,亮给冯筝看的,是白锦溪——真正的白锦溪。
他接手水龙吟后不久,冯筝便捧着银子找上门来,请求水龙吟帮忙调查袁氏镖局。
白锦溪带着妹妹、小寒从西崀村逃到水龙吟,但他仍旧记着发生在虎骨村的事情。他想弄明白当日进入龙家的神秘人是谁,而答案攥在他手中的同时,冯筝出现了。
两人都有共同的目标:调查袁氏镖局。
白锦溪对冯筝隐瞒了许多事情,直到他在水龙吟里发现了被红尾阿家拐来的南疆少年。他意识到自己和冯筝触碰到的,并非一桩简单的江湖仇杀。他仔细询问了南疆少年关于“红尾阿家”的事情,并想起在小寒一家人死亡之前,他从教他打猎、种地的请神人和小寒父亲口中,听过许多“山神后裔”的事情。
背着货箱的男人,被带走后或不知所踪、或隐匿山野的孩子——他意识到,这两种人的行动实在太过于相似。他甚至想起,多年前他在森林中询问请神人“你带小寒娘亲隐居此处,是为了不让西崀村人发现你们,我是不是不该常来”时,请神人热情地邀请他一定常来做客,多跟小寒说话聊天。讲完那一句,请神人苍老的脸庞上浮现一种后怕与忐忑:“也不全因西崀村人……还有别的……”
请神人那天的吞吞吐吐,多年后的白锦溪才明白其确切意义。
他决定向冯筝交心。
“你大哥认为,‘请神人’和‘红尾阿家’在做同一件事。”冯筝说,“他们实际上是拍花子。那位请神人之所以会全家隐居,真正目的是为了躲开那些会买走‘山神后裔’的人。”
孙荞问:“等等……你是说,有人专门买‘山神后裔’?为什么?”
在冯筝开口之前,白锦溪插话道:“孙荞,让她先说完我哥哥的事情。”
孙荞点头,示意冯筝继续。
冯筝在白锦溪面前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真正身份,当她在云照城遇见白锦溪的时候,她才知道白锦溪探查自己的过往。这在她意料之中,也是白锦溪这种人必然会做的事。
那是冯筝见白锦溪的最后一面。她跟袁拂说自己曾在云照城的冬季见过白锦溪,这是事实。她故意抖落这个讯息,以为袁拂会跟水龙吟对峙,好引出真正白锦溪的下落,但袁拂太过谨慎,也太惯于收藏秘密了。
那年冯筝在云照城布置自己的“冯家女儿”身份,连奶娘、竹马、一同长大的好姐妹都一一安排好。离开云照城之前,她戴着纱帽在街上买东西,回头便看见白锦溪独自一人从巷口走出。
她赶上去拦住白锦溪,才知他竟然是到这里来找袁野的。
当年在虎骨村胁迫妹妹、划伤自己眼睛的人,是袁拂;而隐在袁拂身后,真正的控制者,是袁野。白锦溪触碰到这一个真相,激动得难以自持。
他知道孙荞曾救过妹妹,也知道妹妹为了龙家的灭门案痛恨孙荞。如今有机会揭开真相,又能为孙荞洗白冤情,扳倒袁氏镖局还能趁乱抢夺镖局的陆运与水运线,他很乐意去做这件一箭三雕的事。
白锦溪从不自恃“正义”。他翻入龙家为袁拂等人打开后门的时候,便知道一切不可回头。从虎骨村到西崀村,再到水龙吟,他一生几乎没做过一件可称“正义”的事情。而当他察觉一切真相都隐隐联结,而最大的结扣就是“袁氏镖局”时,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水龙吟彼时只是一个江湖上略有名气的帮派,姜奇的离世令水龙吟内部十分动荡。白锦溪不敢贸然行事,更不认为自己这等无名小卒振臂一呼,江湖就可纷纷应声。他决定去寻求帮助。
在去云照城之前,他走上了嘉月峰。
房中砰地一声。是白锦溪跌坐在椅上,扫落了桌面的樱桃煎。
她脸白如纸,仿佛已经预见到冯筝接下来说的话将多么恐怖。
“裴木森接待了你大哥。他对你大哥说的一切事情都表现出惊奇和愤怒,并且立刻手书一封信,命你大哥带到云照城,交给袁野。”冯筝说,“裴木森随信还让白锦溪带上了他的信物,说是袁野只要一看那信物,就知道信是真的,裴木森的愤怒也是真的。他另外还安排三位弟子随白锦溪一同来云照城,说是要保护白锦溪周全。”
冯筝看着眼前三人:“很周到,对吧?”
孙荞:“白锦溪真的信了?”
冯筝笑了笑:“当然没有。”
信上有封蜡,白锦溪在去的途中,对着日头仔细分辨信中写的内容。
那是一则诛杀白锦溪的命令。
冯筝问眼前的几个人:“如果你们是白锦溪,手中有这封信,你会怎么做?”
缪盈:“天大的好事!这封信就是证据,证明嘉月峰和袁氏镖局勾结,裴木森和袁野暗中杀人。”
冯筝:“且还有三位嘉月峰年轻弟子跟着你,个个模样稚嫩,看起来并不老成。你是不是认为,他们也可以给出指证裴木森的证言?”
缪盈愣了。
冯筝:“你和他的想法一模一样。而这一切,也完全在裴木森的盘算之中。”
白锦溪忽然开口:“但大哥不会公开这一切的。”
冯筝看她:“为什么?”
白锦溪:“他要谈判。他要用那封信和那三个弟子去要挟袁氏镖局,让袁氏镖局不再与水龙吟争抢水运的航路。”
冯筝笑得很唏嘘。
“真不愧是双生的兄妹。”她说,“他跟你一样,始终把水龙吟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他说,与其除去袁氏镖局,不如与袁氏镖局合作,一同制衡嘉月峰,这样对水龙吟更有利。而扳倒了嘉月峰和裴木森后,水龙吟必定名声大振。”
白锦溪满脸黯然。
她确信,大哥的这一丝贪念早就被裴木森捕捉住了。
“信在哪里?”孙荞忽然问。
冯筝不答,扭头看她。
“我若是白锦溪,心里有这样重要的目标,又要跟袁野那种心机复杂的人谈判,那封关键的信,我必定不会放在自己身上。也不会交给水龙吟里的其他弟子,他们对袁氏镖局和嘉月峰一无所知。我会选择一个知晓一切,且绝对可靠的同伴。”孙荞看着冯筝,“他交给了你。”
冯筝发现,在悲伤的白锦溪和因这个故事而思索的缪盈之间,孙荞是始终冷静的一个。仿佛她置身事外,毫不为这其中复杂的感情和思量而动摇。
“是的,他给了我。”冯筝从贴身的亵衣口袋中,拿出了一封保存完好的信,“我今夜,本来就打算拜访水龙吟。若不是袁拂那蠢货耽误我太多时间……”
白锦溪立刻夺过那封信。封口处仍有蜡印,从未有人打开过它。
她拆开了,里头却是两张干净无字的信笺。
“不会有证据。裴木森那样的人,怎可能把这么可怕的东西交给外人?”冯筝说,“这封信用特殊的墨写成,在白锦溪与我见面的那天晚上,信笺上的字迹就已经消失了。我是嘉月峰里出来的人,幼时我母亲与嘉月峰那几个善心的弟子传递信息,也都用这种墨。”
白锦溪盯着那信纸,仿佛想从空无一物的纸上看出什么来。
他的大哥就这样踏入了不可回头的陷阱。
“袁野和田小蓝下的手?”白锦溪问。
“这种事情,袁野不会假手于人。那时候袁拂不在云照,只有田小蓝能帮他。”冯筝答。
与白锦溪的约定十分简单:某时某地,白锦溪若不能按时出现与冯筝会合,冯筝便立刻去别的与嘉月峰名声不相上下的门派,信就是她的投名状,就是裴木森与袁野的陈罪书。
冯筝等了又等,知道出事了。她拿着那信,对着烛光细看,看到的却是两张仔细折好放在信封里的无字信笺。
她并未立刻离开云照城,而是偷偷接近了袁氏镖局。
镖局依山而建,山下就是澄衣江。她看见田小蓝把一个大麻袋甩出山崖,丢进了澄衣江。
在江水中打捞出那麻袋时,袋口已经松了,里头的东西被江水冲去不少,只剩一些碎肉和骨头。
冯筝丢下麻袋,立刻奔赴池州。她在水龙吟的宅子外徘徊,将近一个月后,才看到“白锦溪”的身影。
而与此同时,水龙吟中传出了白锦溪相依为命的妹妹白锦叶因病离世的消息。
房中一时沉默,只有白锦溪很深很重的呼吸声。她以往都谨慎地维持着男子的声音和体态,即便在熟知一切的孙荞和缪盈面前也不例外。但此时,她只是不断痛苦地喘息。
缪盈走过去,把手放在白锦溪的肩膀上。
孙荞没有移动,她盯着冯筝,仿佛在梳理今夜获取的繁杂往事。
“他为什么会把信给你。”孙荞问,“你是铁了心要毁掉袁氏镖局和袁野夫妇,你怎么会答应白锦溪收起信?我若是你,我若知道白锦溪居然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还想跟袁氏镖局的人合作,我定会花言巧语骗走这封信。只要信一到手,我便立刻远走高飞,我绝不可能继续留在云照等待白锦溪。”
冯筝:“若我与白锦溪有情呢?”
孙荞:“不可能。从提到白锦溪开始,到现在为止,你说起白锦溪,一点儿情意都不带。若你曾对他有过哪怕一刻的柔情,你不会舍得用‘一团碎肉’来形容他。”
孙荞看着冯筝:“你心中还有更关键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们。方才的问题,你也没有回答我。我再问一遍,是什么人专门买下‘山神后裔’?”
孙荞的问题让白锦溪重新打起了精神。一时间,她们的目光全都汇集在冯筝身上。
冯筝却不回答,静静看着孙荞。
孙荞被她的目光笼罩,蓦地生出一丝悚然,仿佛追问的种种答案对自己都将是恐怖讯息。
房中寂静,忽然间,四个女人都看向紧闭的窗户。
孙荞跃到窗前,拿着龙渊刀挡在窗户上。窗户同时朝外打开,一个人正打算钻进来,孙荞的刀没有收住,直接击在他胸膛上。
那人跌落的时候发出惨叫,缪盈同时惊呼:“江雨洮?!”
姜盛把江雨洮从楼下树丛中拎到白锦溪房间。
江雨洮连番赶路,从南疆回到池州,见了孟玚之后又立刻奔赴云照找孙荞和缪盈。若不是在路上碰到没有好脸色的袁拂,他此时还无头苍蝇一般在云照城里寻找她俩踪迹。
孙荞这一击让他内息震荡,坐在房间里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来。
“原来你就是江雨洮。”孙荞收好龙渊刀才仔细打量江雨洮,脸上没有一丝愧疚。
“……”江雨洮发出了比跌落时更凄惨的哀鸣,“孙奶奶,我和你好歹相识这么久,你连我都认不出?”
孙荞不打算细说原因,直接反问:“你在南疆可找到什么新的消息?”
江雨洮的脸上掠过了一瞬的踟蹰。他没有回答孙荞的话,反问道:“我在船上听说云照城发生了大事,你们不妨先把我不知道的这些事儿告诉我。”
五人在房中彻夜长谈。
各方的讯息汇集起来,他们终于清楚地理解了嘉月峰、长乐会、沉青谷和袁氏镖局之间的关系。
从南疆回到中原的长乐帮兄弟试图通过嘉月峰和裴木森的名望洗清自己,他们交出了南疆各地的商贸通路作为投名状;裴木森利用长乐帮的情报和沉青谷提供的药物,往南疆派去一批又一批的红尾阿家,一是为了做寻常买卖,二是为了做人口买卖;从南疆带回来的孩子们,则由袁氏镖局负责运输往买家手中。
这生意暗地里做了许多年。
社稷不稳,江湖凋零,百姓大多为糊口奔忙,没闲心去行侠仗义。好的门派招收弟子,弟子要捧着金银上门;寻常门派招收弟子,则要打出各种优待条件,吹些难以实现的牛皮,吸引涉世未深的男女。
和挑剔又贫穷的江湖人相比,南疆来的孩子价格便宜且语言不通,买家对他们好一些,加之从小养大,他们便把买家看作再生父母,忠心不二。虽然法令严禁蓄养奴隶,但这些廉价的人口,经由如此这般的曲折操作,很快从爹娘的心头宝变作许多江湖门派的隐形奴隶。只要他们在中原过上七八年,改了名字姓氏,便彻底成了门派的弟子。
这些门派只需要花一点钱和口粮,便获得了价值极高的人口。
南疆与中原关系缓和后,这生意不太好做了。红尾阿家们撤离南疆,买卖人口的风气渐消,蓄养了奴隶的门派也不得不低调——但在闭塞的雾隐山脉中,红尾阿家仍日夜穿梭。
他们联结了雾隐山脉无数村寨中都存在的请神人,夺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山神后裔”。
“我与孟大人交换了彼此调查的结果。我们认为后来的红尾阿家和请神人,带走山神后裔的目的,似乎跟此前并不一样。他们为什么只要‘山神后裔’?”江雨洮说,“他们为什么渴求类似小寒的孩子?”
众人沉默思索,冯筝望向孙荞时,发现孙荞也在看她。
“……我可以回答你方才的问题了。”冯筝说,“白锦溪当日把信交给我的时候,叮嘱我必须等他回来再计议下一步。因为这一步若错了,若无法与袁氏镖局合作钳制裴木森,将有几十上百人会死去。”
她指了指自己。
“裴木森是雾隐山脉出来的人,他知道山神后裔的传说。他更清楚山神后裔们个个都力大无穷,头脑单纯,若有心教育,将会成为忠心不二又极其好用的江湖人。一个两个,不算什么,但若是几十上百个呢?这些适宜练武,又尤其听话的山神后裔,便是嘉月峰最隐蔽最重要的力量。”
缪盈听懂了:“白锦溪知道你在意那些山神后裔的生死,所以他希望你等他消息,不要擅自行动?”
“对。请神人和红尾阿家,全都为裴木森做事。裴木森在嘉月峰豢养了一百八十六个山神后裔,年纪从二十到几岁的都有。”冯筝说,“七年前我娘亲之所以与裴木森等人发生争执并且被害,是因为她放走了一个山神后裔。那是很小的孩子,两三岁,我娘亲一直把他送到下山的小路上,让他沿路快跑,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