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44节
袁不平爬上了树干。这几个月吃喝贫乏,他轻了一半,歪脖子树完全能承受他的重量。喜鹊还在蹦跳,从院墙的这边,蹦到了院墙外头的枝上。
能爬上去,能爬过去!袁不平紧紧攀着树枝,朝袁新燕招手。
他示意妹妹不要出声,无声地朝她喊:过来!
袁新燕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树下。她圆睁着眼睛,下意识地捏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
“燕子,来,爬上来。”袁不平不出声地说,“哥哥在,不要怕。快呀!我们逃走!”
袁新燕太害怕了。指甲被拔掉、手指被折断的恐惧,在这一刻完全控制了她。她知道这是逃出生天的机会,但恐惧把她钉在地上。才五岁的袁新燕无法判断是否应该牵着哥哥的手。
她看着袁不平,瞬间以为哥哥要丢下自己逃离。
巨大的不安攥住了她。她扁着嘴巴,流下眼泪来。
袁不平大吃一惊:这是袁新燕要哭出声的前兆!
喜鹊就在前头,他再爬一段,就能翻过院墙。但袁新燕在树下,边哭边看着他。
袁不平咬了咬牙,从树上跳落。
袁新燕没有朝他跑过来,袁不平火速冲到她身边,捂住了她的嘴巴。
“哥哥在这里,别哭。”他小声对袁新燕说,温柔地握住她受伤的手,“哥哥跟燕子总是在一块儿的。”
看守回来了,恶声恶气把两人拎回小黑屋。他的呵斥惊吓了喜鹊,喜鹊振翅飞走了。
在院墙的另一面,吵吵嚷嚷的人群外头,缪盈正凝望那只刚刚飞起的喜鹊。
看见喜鹊,将有喜事。她对身边的孙荞说:“看来今天能找到袁泊那位朋友。”
孙荞心不在焉。她总是觉得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声音,但太轻太碎了,她无法捕捉。
“等找到那个朋友,我们就能确认冯筝说的是真是假了。”缪盈安慰她。
俩人与姜盛、白锦溪正穿过街巷,去寻找那位曾受袁泊所托、照顾过袁不平的朋友。风筝说的话实在太令孙荞震惊,她们必须确认这位今夜才认识的女人所说一切皆为事实,否则她们不会结成同盟。
姜盛还在与卖樱桃煎的店家争执。他常来买樱桃煎,平时拿走店家的小碗也会按时归还,不料那精致的、描画了樱桃枝与樱桃花的小碗昨夜被白锦溪打碎了,店家哭丧着脸,让姜盛赔一整套碗碟的钱。若是放在平时,姜盛不缺这点儿钱,但如今白锦溪就站在他身边,他实在抹不下面子。
一个说“俺们这是成套的,你摔了一个,一整套可都用不了了”,一个说“敢诓我的钱,你去打听打听我名字”。拉拉扯扯,吵个没完。
白锦溪很烦他,走到孙荞身边示意继续往前。
三人在街角等了片刻,便看见袁拂从另一头走来。
想找到袁泊的朋友,只能通过袁拂。孙荞有千百个不情愿,但没有别的办法。
第72章 血锈16
袁拂跟众人打了招呼后,没有多说什么话,领着三个人往前走。他问缪盈冯筝后来怎样,缪盈笑着摇头:“你直接问冯筝本人去。”
袁拂自讨没趣,眼角余光频频瞥向孙荞。孙荞没看他,和白锦溪走在稍落后的位置。她总是对方才在街上隐约的所感耿耿于怀:“冯筝会不会还有事情瞒着我们?”
白锦溪:“什么事?”
孙荞:“她知道袁不平是我的孩子。”
白锦溪:“她调查过袁氏镖局,自然知道你和你的孩子们。”
孙荞:“袁泊跟我到融山之后,跟江湖再无瓜葛。知道我们成亲的人都不多,何况是不平的身世?”
白锦溪很早便察觉,一涉及两个孩子的事情,孙荞就会万分警醒。她顺着孙荞的思路想下去,渐渐也觉得冯筝还有关键事情瞒着没有说。“冯筝现在一心只想在寿宴上当着诸多江湖人的面揭开裴木森和袁野的真面目,她隐瞒的事情,估计也跟这个目的有关系。”白锦溪说,“若对我们无害,她瞒便瞒了。”
说话间,袁拂已经带她们来到一处小小的医馆。
七年前袁泊从嘉月峰下捡回袁不平,被兄嫂拒绝后,他便带着孩子来到好友家中。
好友是一名大夫,在这里经营医馆,照顾了袁不平约莫一年后,便把孩子交给了远行的袁泊。
袁拂曾随袁泊到医馆看望过袁不平,因此与大夫相识。他一说孙荞是袁泊妻子,大夫便迎了上来:“袁泊如今还好么?一别就是六年,也不见他来过只言片语。”
得悉袁泊死讯,大夫一下坐在椅子上,久久动弹不得。
“你照顾过不平,不平身上有什么异样之处,你知道么?”孙荞问。
大夫:“你没看过?”
孙荞:“那孩子虽然小,但袁泊从不让我给他洗澡更衣,总是亲力亲为。他说我毕竟不是亲娘,不平身上有伤,不好意思让我看到。”
大夫犹豫了。
白锦溪嫌这俩人吞吞吐吐,走前一步直截了当地问:“你可知道雾隐山脉的‘山神后裔’?袁不平身上可有山神后裔的痕迹?比如黑色兽毛、小尾巴、皮肤硬鳞……”
大夫总算知道他们来意。迟疑片刻后,他点点头:“不平长着小尾巴。”
那截尾巴约莫小手指长度,袁不平从嘉月峰逃下来之后浑身都是跌碰的伤痕,袁泊为他处理伤口时看到了他身后的异物。把孩子交托给大夫之后的某日,袁泊来找大夫,提议割去那尾巴。
大夫的医馆只管开药煎药,动刀破肉之事一窍不通。袁泊命他煎了些安睡的汤药给袁不平喝下,自己则手起刀落,割去了那截尾巴。
“他说,没了这东西,以后谁见了这孩子,都找不到一点儿异样。”大夫回忆,“不平以后就是寻常人,不会再被有心人盯上了。”
离开医馆,缪盈问孙荞:“谁是‘有心人’?”
孙荞深吸一口气,难以说清心中如今是什么情绪:“袁泊知道嘉月峰和裴木森在做什么。”
很奇怪,她好像直到今日才真正彻底地了解袁泊,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六年的人。
和袁泊抵达融山的时候,两人并未立刻以夫妻相称。袁泊似是知道孙荞的心上人并非自己,他安慰过孙荞很多次:等一切风平浪静,你再回家。
他承担起照顾袁不平的所有琐碎事情,周到得让孙荞都曾生气地问过他是否不信任自己,还是袁不平还未把自己当作娘亲。
他离开袁氏镖局的时候没有回头,带走袁不平之后再也没有回过云照,也没再见过自己的兄弟。
他默认是自己杀了龙家和长乐会,他承受孙荞的憎和感激。他比孙荞还不擅长说谎,但他担下了这个罪名。
或许从虎骨村龙家的惨案开始,袁泊渐渐知晓了袁野和袁拂,以及袁氏镖局与嘉月峰在做什么。他无法公布真相,只能选择远远遁走。
只是如今再也没有机会面对面问一问他:你当时想的什么。若是晓得自己的一时心软害两个孩子吃尽苦头,他会当机立断,揭开袁野和裴木森的真面目吗?
孙荞在日头下,忽然有些恍然。街上走过的每一个精神抖擞、生气勃勃的年轻江湖客,都仿佛是往日的袁泊。
她开始了解他。同时开始恨他,和怜悯他。
确认袁不平的事情为真之后,孙荞对冯筝所说的事情不再怀疑。她现在急需伙伴,不会在这种于己无益的往事上撒谎。
但回到水龙吟时,冯筝已经离开了。她留了几句话,称寿宴前夜会再来找孙荞等人,寿宴当日的一切细节她全盘安排好了,孙荞她们只需要配合即可。
“我估计她会去找袁拂。”缪盈说,“孙荞,我知道你对他有成见,也不乐意跟他来往。但袁拂和冯筝一旦联手,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袁野倒了,袁氏镖局就是袁拂一个人的。你若想镖局帮忙找新燕和不平,你跟袁拂就不能把关系弄僵。”
“可……”
“我知道,你恨他对龙家动手,但一切总有轻重缓急。”缪盈劝她,“你应该晓得,哪怕你跟他随口说说话,他都会高兴的。”
孙荞:“我跟他无话可说。”
缪盈气急:“我教你!”
袁拂正跟江雨洮在水龙吟的院子里说话,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孙荞走来。
江雨洮眼尖,瞥见不远处缪盈正跟自己打眼色,立刻找了借口离开,留袁拂与孙荞独处。
孙荞没有佩刀。孙荞脸上也没有怒气。袁拂一颗心放下了大半,勉强露出个笑容:“我很快便走。”
“……”孙荞开口,“今天看到你来,我就知道,你跟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见她面色如常,袁拂接着话茬点头:“是的。”
“袁拂,我时常觉得你不可信。以前这样想,现在也这样想。”孙荞说,“你做任何事情、任何决定,总有许多目的。而所有目的最终都会让你受益。哪怕你当日对长乐会动手,也不全然是为了我。”
袁拂不否认也不承认,静静站在孙荞面前。他比孙荞高一些,总要垂下眼皮才能与孙荞目光对上,这让他注视孙荞的时候,总是显得温柔。
“但我晓得,这些都是因为你吃了太多苦。”孙荞看着袁拂的眼睛,“你在沉青谷帮过我,我会永远记得。”
她讲完便停了,等袁拂的反应。
这几句话平平板板,语气没什么起伏。孙荞也从未曾跟他这样好声好气说这么多的话。袁拂心中明白:是缪盈教孙荞的。
但话从孙荞口中说出,便等于孙荞的意思。何况孙荞还愿意跟他说话,这已经是不得了的事情。袁拂笑了:“我明白。”
他顿了顿:“孙荞。”
孙荞已经转身往回走,闻言又回头。
“我们都会苦尽甘来。”袁拂说,“不平和新燕,等我接手了镖局,我一定为你找到他们。”
两人说话声音都不大,江雨洮与缪盈站在远处,听不分明。
“不会打起来的。”江雨洮虽不知缪盈在担心什么,但他能察觉缪盈的忧虑,“袁拂不会对孙荞出手。”
缪盈:“你又知道?”
江雨洮:“我一开始就知道。他在沉青谷里喊的都是孙荞名字。连我都得尊称一声‘孙女侠’,他却从不称孙荞为‘嫂嫂’。”
缪盈微微笑了:“你倒机灵。”
江雨洮:“我小江从来都是机灵的。”
两人站在树下,你看我我看你,一同笑起来。
江雨洮掏出扇子为缪盈扇风。那把扇子是缪盈随手画的,一个持扇的年轻人,没有五官,但衣带当风,颇有气势。江雨洮去南疆之前,缪盈把这扇子给他,两人约定回来再一同喝酒爬山。
他们没承诺过什么未来的事情。但又好像什么都说透了。
阳光从树梢、从扇骨的缝隙里,落到缪盈的脸上。江雨洮不敢多看她,转开了目光:“孟大人对孙荞才是真的上心。”
他告诉缪盈,孟玚已经同江峰的知州一同上京去了,为的就是重审虎骨村一案。江雨洮起先以为不过是一桩旧案重提,毫无风险,但孟玚出发时,竟带走了池州府衙里最精干的一队人。孟玚临行前水龙吟有十几个汉子过来送行,自称是白锦溪出发云照城之前叮嘱的。白锦溪牵挂虎骨村一案,安排的人看起来全都武艺高强。江雨洮与孟玚在池州城门道别,一个回城从码头坐船去云照,一个沿着雾隐山脉的官道,往北而行。
江雨洮发现,水龙吟那十几个汉子暗中跟在孟玚等人后头,也一同往北去了。
“此事必定万分凶险。”缪盈说,“嘉月峰和袁氏镖局多年来经营人口买卖,官府岂有不知之理?孟玚和那江峰知州都是新上任的,也只有他们才敢撬动这块铁板。此行凶多吉少,白锦溪倒是考虑周到。”
但孙荞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加上她如今全副心力都扑在孩子身上,更是忽略了孟玚那边的情况。
“……其实没有什么人对她上心过。”缪盈忽然说,“包括我也是。我也恨过她。”
江雨洮忙说:“那是有原因的……”
“没有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孟玚这样积极,里头有没有加官进爵的心思,你我谁又说得清楚。袁拂更不必说。若有一天,有人把孙荞和镖局放在他面前,让他二选一,你觉得他会选什么?”
江雨洮这时候反倒冷静:“人一生中没有多少这样必须选择的时刻。”
“对,没有多少。”缪盈说,“只要一次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