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30节
孙荞一愣:“你怎么知道?”
缪盈笑得无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看他的时候,他总是看你。”
孙荞:“算了,过去了,这不重要。”
缪盈:“怎么不重要了?既然你想着他能为咱们圆谎,你就要好好利用他对你的心思。为达成目的,袁拂这样的人就该好好利用起来。”
孙荞坐到缪盈身边看她话,半晌才说:“可我觉得他恶心。”
缪盈画好了“货郎”,摊开另一张白纸,笑道:“哎哟,我倒觉得他可爱。”
她这回画的不是货郎了,圆润的脸,慈爱的眉眼,竟是赵喜月的画像。
“不画下来,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他们的模样。”缪盈一笔笔把赵喜月发髻涂黑,认真得落笔时会微微屏息。
孙荞静静看她画。她画完赵喜月,又画孙荞的爹爹孙雨生。孙荞看着画像中的两个亲人,一时觉得陌生,一时又觉得,他们应当是这个模样:脸色红润,意气风发,是她记忆中最好也最蓬勃的爹娘。
江雨洮提着两个食盒上门时,缪盈画得累了,正在院子里跟捡来的小猫玩。
他带来的自然都是缪盈喜欢吃的东西,缪盈不客气地敞开胃口,江雨洮一面为她殷勤倒茶递手帕,一面看摊在桌上的画像。
“这是谁?”江雨洮拿起一张两个孩子逗小鸡小鸭玩儿的画。
他问完立刻猜到答案,靠近缪盈耳朵低声说:“孙荞的两个孩子?”
江雨洮常借机和缪盈拉近距离,缪盈一动不动,不觉得他冒犯,也没打算回应他的亲近,只答:“嗯。”
江雨洮忙小心翼翼放下:“唉,长得真是可爱。”
他又拿起桌上另外两张,缪盈主动道:“是孙荞爹娘。”
赵喜月面色丰润,孙雨生倒是瘦削精干。江雨洮看了又看,两个都是寻常江湖人作派,而孙雨生看起来更为冷峻严肃。他很夸张地赞叹:“画得真好,活灵活现的,我仿佛也认识这两个前辈。”
缪盈:“喜欢么?”
江雨洮哪敢说别的:“喜欢!”
“那我画一张给你。”缪盈吃着酥糕,从嘴角轻轻擦去糕点的碎屑,“画我。”
她斜瞥江雨洮,果然见到一张因为兴奋和快乐微微发红的脸。
“真、真的吗?”江雨洮又结巴了。
“要收钱。”缪盈说,“我现在身无分文,吃孙荞的、用孙荞的。可孙荞身上也没多少银两,我不能光吃不做事。”
江雨洮心中了然:缪盈那位恩人的女儿,如今是池州小有名气的女画师,缪盈可以跟着她一同画像卖钱。他嬉笑着:“应该收钱,还得多收点儿。”
“我也觉得。”缪盈笑道,“寻常人我要收百两银子,可你毕竟是江雨洮,我……”
江雨洮因她对自己的特殊待遇而堆满了笑容。
缪盈:“……我得加钱。”
江雨洮笑着点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不错、不错。”他一点儿不诧异,猛地站起身,“我这就去水龙吟偷一些。”
他才跨出一步,袖子就被缪盈抓住了。
缪盈:“……你真去啊?”
江雨洮:“你放心,我比水龙吟的老鼠还熟悉那块地盘,很快回来。”
缪盈把他拖回身边:“坐下吧你!”
江雨洮从善如流,火速坐回缪盈身边。他正正衣领,认真道:“我确实要去找点儿路费。明日我将启程去南疆。”
他问缪盈是否还记得在沉青谷见过的金月楼弟子,琅玉。缪盈立刻想起那位皮肤黝黑的强壮女子:“你要去找她?”
江雨洮实在难以从这句问话中,分析出一丝一毫的醋意。缪盈就像在问“你今天吃了什么”一样稀松平常。但这对江雨洮绝非难事:他可以自行理解为缪盈因琅玉生出不甘和嫉妒,高高兴兴地答:“那是当然!她托人带话,专程邀请我去南疆见面。”
缪盈点头:“挺好的。”
江雨洮肩膀塌了下来:“好什么呀……我从未去过南疆,听闻那边又湿又热,遍地是野兽毒虫,最中意吃我这样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对了,不止是路费,我还得筹措一些驱虫和救命的药物。南疆的人又擅长下毒,听说他们能从嘴巴里射出毒箭,能从指尖发射毒针……”
江雨洮一口气说了半天,缪盈轻飘飘一句:“那你可以不去。”
“南疆有‘货郎’的消息。”江雨洮正色道,“琅玉离开池州的时候,我建议她帮孙荞打听‘货郎’之事,好跟孙荞那相好……那关系相当好的知州大人搞好关系。琅玉这人满脑子打打杀杀,她不懂这些,我说什么,她都信我。总而言之,她确实打听到了一些不一般的事儿。”
第53章 诱虎19
江雨洮抵达南疆,已经是琅玉给他带话的半个月后。他同缪盈、孙荞同时出发,三人分作两队,在池州城外分开。缪孙二人沿着澄衣江往下游去,江雨洮循着一条陌生的道路,直奔南疆。
“货郎”曾出现在南疆。琅玉非常肯定这一点。她带来的口信急切又带着困惑,江雨洮必须亲自去一趟。他带上了许多药草,问了好几个熟悉南疆地形和生活的人,忐忑不安上路。
这一走便是大半个月。他日夜兼程,马累坏了便顺手偷一匹,路费没了便顺手偷一点儿,一路上竟也平平安安,没有被人追打过。只是夏意渐浓,越往南去,天气就越热,蚊虫蛇鼠多了,他边骂边骑马狂奔。
南疆位于国土南端,曾被称作“蛮荒之地”,多年来连番征战,与中原中心形成了相互制衡、较为和平的态势。南疆风俗与中原大不一样,中原更是流传许多与南疆有关的诡异传说,不少编作唱词,随嘌唱者在江湖流传。江雨洮去过南疆,不仅混入金月楼,还结识了苏盛南,当然这都是往事了。他对南疆印象复杂,男人女人大都强壮,很有异域风情,但蛇虫鼠蚁太多太大,他最怕这些东西。
总而言之,不管怎样,江雨洮还是在大半个月后,来到了澄衣江的南侧支流,速水河。
澄衣江流域宽广平坦,但过了它的支流速水河,地形便开始变得奇峻,这是开始进入南疆地界的标志。速水河约有澄衣江一半宽度,弯弯曲曲,年年大水,河上没有可以抵挡这种大水的桥。倒是有渡船,沉重缓慢,靠两条粗大铁索在河的两岸来回。
江雨洮第一次来速水河时,河上还有新造的桥,如今数年过去,桥墩子都没了踪影,只有河面几艘渡船等候过河的客人。他看着铁架子打造的船发愣半天:“这不会沉下去?”
渡船就在河上漂浮。他低头接了一捧河水,舔一口,咸苦得脸立刻皱成团。速水河上游有几个巨大矿坑,被官府牢牢管辖,听闻有岩盐产出。速水河因此又咸又苦,却能托起用铁来做船架的渡船。寻常木头根本无法在这样急速的河水里支撑,江雨洮牵马上了渡船,船只平稳得让人吃惊。
船只行到中途,一个黑脸大汉在船客中站起,大手一张一合,命令众人给钱。江雨洮万没想到头一回来南疆就碰上黑船,更没想到居然有人想从他手中骗钱。但他不打算当出头鸟,此地与中原大不相同,没有见到琅玉之前,他不想惹事。
船上有江湖人不肯给钱,被大汉一脚踹下速水河。那人略通水性,发现自己沉不下去,笑得相当张狂,边往岸边游去,边破口大骂那黑脸汉子。江雨洮忽然心动:自己水性不错,功夫不错,游过去也未尝不可。但船上作江湖客打扮的人足有七八个,没人跟黑脸汉子对抗,全都沉默地掏出铜板。江雨洮默念“不可惹事”,也耷拉眉毛,乖乖上贡。
船只靠岸时,那跳进水里的江湖客已经上岸。他哈哈大笑,嘲讽掏钱的船客,笑着笑着开始抓挠身上皮肤。他身上沾满盐水,此处又闷热无比,盐水迅速蒸发,在他皮肤上留下一片接一片的结晶,仿佛一个盐壳把他包裹在内。盐壳牢固,他在手臂上扒下一块盐,立刻连皮带肉也一同扒掉。这人浑然不觉,喊着“好痒、好痛”,伸手要抠去眼睛上的盐壳。呼啦啦好几个船客冲过去按住他,阻止他的动作,“不想要眼睛了么”和“干净的水给点儿来”的声音此起彼伏。
江雨洮看不下去,捂着眼牵着马,迅速离开。
南疆的诡怪之处不止一条速水河。他在森林里被披着兜帽的小孩追了半天,又遭一条浑身虹彩的蛇咬了两口,最后连人带马滚入黄雾弥漫的深沟。
千辛万苦,终于见到琅玉时,琅玉瞪着他猪头一样又红又紫的脸,差点把他当作林中精怪当场打死。
金月楼公子阮玉和夫人横死在沉青谷,琅玉身为大弟子,又是阮夫人的亲妹妹,顺理成章接管了金月楼。江雨洮被她一路扛在肩上,不停听见说南疆话的人恭恭敬敬跟琅玉打招呼,间中还有几个说官话的,“楼主”前“楼主”后,琅玉十分倨傲,应都不应一声,旋风一样带江雨洮冲进金月楼。
江雨洮也说不清让自己肿成猪头模样的是什么毒,总之舌头麻痹、手脚僵硬,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十二天,才勉强说出话来:“我这脸……毁了么?”
负责照看他的少年郎和琅玉一样皮肤黝黑,头发在头顶束成一个髻,闲着没事就在江雨洮床边磕瓜子。他看也不看江雨洮:“毁了。”
江雨洮扁着嘴巴,流下两行眼泪。
琅玉来时,看到的便是抓着那少年嗷嗷大哭的江雨洮。
“本来看你有几分姿色,来我金月楼当个男宠也未尝不可,但……”琅玉皱眉,看一团破布一样看他。
江雨洮最喜欢别人赞他英俊,立刻来了精神:“我还能恢复吧,琅玉楼主?”
琅玉捏着他面颊,在他面前亮出一面镜子。镜中男子憔悴瘦削,但更显得五官清俊。江雨洮一把抓过镜子,美滋滋照了半天,醒悟过来:“混账东西,你骗我?!”
照看他的少年人已经跑了,在窗外冲他做个鬼脸。
琅玉带江雨洮回金月楼,这儿的人全都不认识他,只晓得琅玉楼主竟从外头抓了个男人回来,引发无数惊诧。江雨洮昏迷时不知多少人用多少借口,连肩接踵地来观察他。数日下来,金月楼弟子们都认为,此子如此相貌,又这般羸弱,实在配不上琅玉。楼中年幼的孩子们想了各种办法捉弄他,江雨洮此时细细回忆,头发丝都气得高高扬起。
他气恼半天,想到琅玉的话,有些高兴,又有些后怕:“你不会真的要招我作……”
琅玉仿佛听见了什么恐怖至极、恶心至极的话,立刻闭上眼睛,扭过头去。
江雨洮尴尬得中途硬生生转了话头:“你不会真的找到了‘货郎’的下落吧?”
琅玉冷冰冰瞥他,江雨洮咽了口唾沫,哇啦哇啦地说话:“我这张嘴,现在说话还不利索。我刚刚是想说,不愧是金月楼楼主,不愧是琅玉,你做事实在太让人放……”
琅玉掏掏耳朵站起,示意他跟上。
与“货郎”有关的那人,住在距离金月楼不远处的寨子里。树林茂密,骑马无法前行,琅玉又走得飞快,江雨洮大病初愈,跟得气喘吁吁。他看镜子时觉得自己这张脸保存完好,十分高兴,但一走动,心立刻往下沉:他仿佛从来没修习过武功的寻常人,甚至比寻常人还不如。
气喘不上来,胸口烈烈地痛,腹部坠胀,像填了石头,最麻烦的是手脚,仍麻痹着,走两步就要跌出三丈远。
琅玉倒也不开口催他,只是总站在远处不耐烦地瞪他。想控诉琅玉不懂怜香惜玉,但这种话又实在说不出口。江雨洮好不容易走进寨子,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寨子里人不多,几个小孩簇拥着一个老妪,挤挤挨挨走过来。那老妪矮小干瘦,厚眼皮几乎遮住双眼,只留出两道缝隙,好让眼珠滚动。江雨洮第一眼看她,觉得像妖怪;第二眼看她,觉得像想吃掉自己的妖怪——他猛地抓住琅玉衣角,因为老妪弯下腰,很近很近地凑了过来。
捏着江雨洮耳朵、眼皮和鼻子看了半天,又让他吐出舌头瞧半天。老妪哼地一喷鼻子,对琅玉说起话来。琅玉边听边点头,对江雨洮说:“你有救了。”
老妪竟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巫医。
江雨洮在老妪家中呆足一天,老人又是作法、又是熬药,把江雨洮灌得五颜六色,上吐下泻。怪的是,吐完拉完,他渐渐感觉丹田又凝起了内劲,连说话都多了几分力气。
“多谢阿妈,多谢恩人……”江雨洮磕头磕得真心诚意,抬眼时看到老妪,哪里还有半分妖怪相貌,完全就是个慈眉善目的神仙。
老妪拿出烟筒,塞入烟草,一边吸一边笑着看江雨洮。
“这位是青劳阿妈,她小时候见过你说的那种带红色池州信结的‘货郎’。我们叫他们‘红尾阿家’。”琅玉坐到老妪面前,用南疆话介绍江雨洮。老妪连连点头,说了一长串话,上下打量眼前的青年人。
江雨洮福至心灵:“青劳阿妈是不是赞我模样英俊?”
琅玉:“她赞你身无二两肉,却又有功夫,正适合用来试药。”
江雨洮砰砰磕头:“阿妈心善,阿妈放过我……”
唠叨两句,他忽然停了,茫然地抬头。
眼前的青劳阿妈至少年过花甲,小时候见过的“货郎”,现在必然比阿妈更年长。但孙荞提到的“货郎”,却是个精瘦干练的中年男人。
江雨洮眨眨眼睛,有种恶寒忽然从脚底爬上后颈,让他浑身窜出鸡皮疙瘩。
孙荞苦苦追寻的“货郎”,不止一个。
第54章 诱虎20
“货郎”在南疆被称为“阿家”。
这两个音节一念出来,就意味着有往来于南疆各处、售卖与交换东西的人出现在寨子里。
“阿家”大多数是男人,偶尔会有几个强壮的女人,擅长爬山涉水,性格强悍。在南疆的阿家与中原不同,他们更为辛苦劳累,面对的意外也更加多。他们总能掌握好几种语言:在这片复杂的土地上,哪怕只隔一座山,人们说的话都截然不同。阿家们穿林过岭,流畅地与人们交流是他们最基本的能力。
他们带来中原或南疆别处的货物,或者以金珠宝玉交换,或者以物易物。他们的货箱里总是装满了东西,时常更换,只有最有价值的,他们会珍重地保存在货箱深处,带回中原,交换更多的钱。
青劳阿妈年幼时,在寨子外头遇见过一个阿家。阿家向她问路,她害怕生人,转身就跑。没跑多远被石头绊倒,是这个阿家温柔地把她扶起来,处理了伤口。阿家把受伤的她装在背后空空的货箱里,往寨子的反方向走去,一路给她哼唱寨子里的歌谣。但她在窄小的货箱里坐得不舒服,哭个不停,阿家回头塞给她一些甜滋滋的果脯。
那时阿家正跨越一条小溪,身后却忽然传来犬吠:是她从小养的两条黑狗追了上来。黑狗十分凶恶,如追猎一般前后协同,拦住阿家的去路。阿家腰上有一把很长的刀,她看见阿家抽出银亮的刀子,顿时怕得尖声大哭。哭声在丛林中回荡,黑狗愈发凶恶,亮出獠牙就要朝阿家扑过来。
阿家终于还是放下了她,挥挥手,笑着让她回家。她带着狗儿和果脯回家,不利索地跟阿妈和阿爸复述一切。她跟阿妈展示膝盖上的伤口,想博得一些亲昵的爱怜,不料阿妈脸色青白,竟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她疼得大哭的时候,阿爸提着锄头冲出了家门。
整个寨子的人都动起来了。男人女人们纷纷抓起务农工具和简单的武器,在寨子周围寻找阿家的踪迹,老人家则负责提醒家中孩儿,不要跟阿家走。青劳阿妈记不得这场骚乱持续了多久,但记得阿妈夺下她手中一口没吃的果脯丢在屋外,晚上她没听到狗儿的声音,探头时看见,吃掉果脯的两条黑狗,睡得像死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