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29节
他还是会为自己失去此生仅有的珍贵之物,而一遍遍在无眠的夜里辗转。
这个沉重的秘密已经压在心里太久太久。袁拂看着眼前终于知晓一切的孙荞,有一种松快的舒畅。
龙渊刀在他脖子上留下渗血的伤口,衣领擦到,总是会痛。袁拂忍耐着这一点儿不足道的疼痛,不点头也不否认,把断剑丢到一旁。
“不是为了救你。”袁拂说,“我的一些私人恩怨而已。”
孙荞的目光除了愤怒,还有其他更复杂的东西,袁拂吃不消。他擦拭颈上的血,继续辩解:“为你而去屠杀一个帮派,这种蠢事只有我二哥会做。你还不足够让我出手。”
他说得越多,越显得孙荞安静。徒劳的辩白震耳欲聋,袁拂却根本无法停止,仿佛一旦停止,他吃力维护的谎言便彻底袒露。
所有理由都说了,更难听的话也说了。他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孙荞的攻击。孙荞学会了迂回,学会了拐弯抹角地套话,还在短短的几日里变得冷静了。袁拂看着她走过自己身边,从树根下捡起龙渊的刀鞘。
刀鞘收容了冰冷长刀。孙荞收好龙渊,对袁拂说:“下次再见面,我会杀你。”
这句话先让袁拂高兴了一瞬间:他们还有“下次”和“再见面”的机会。
但随即他看清了孙荞的目光。袁拂心头霎时间发冷,他才知道人的眼神原来是有形的,会扎进肉里心里,搅得他陡然间生出大病。
眼看孙荞走远,随从们纷纷靠近。失去剑的随从十分为难,但看袁拂脸色太过难看,不敢说什么。反倒是袁拂安慰:“回去赔你。”
有随从捡起地上的书信,是方才打斗时从袁拂身上掉落的。袁拂看着小画儿上描绘的年轻女子,忽然说:“就她吧。”
随从面面相觑。
“看起来温顺。”袁拂拈起那张薄薄的画纸,“至少,不会拿刀子砍我。”
第51章 诱虎17
孙荞找到孟玚时,已是深夜。孟玚与江峰知州在书房密谈许久,饥肠辘辘,此时正跟初四在街头面摊吃水滑面。孙荞来了,初四便找了个理由坐远,留二人说话。
孟玚只顾着低头吃面,孙荞连喝两杯热茶才开口:“我得去一趟袁氏镖局。”
孟玚抬眼看她:“去做什么?”
孙荞重入江湖寻找“货郎”,其实来找孟玚,不如直接去找袁氏镖局的人更直接。但她既然不去,便说明她不愿意。孟玚从未问过她夫妻二人与镖局、与亲人有什么矛盾,孙荞也不想和他多聊,只答:“去问一些事情。”
最近发生的种种都表明袁氏镖局有问题,孟玚担心孙荞莽撞。如今袁泊和儿女都不在,孙荞与袁家一族只是陌生人,若因利益问题起了冲突,她势单力孤。即便有缪盈等人陪伴,也绝对无法与镖局的人对抗。
“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出问题?”孙荞问,“你完全不信任我,孟大人。”
“……我当然知道你万事都能应付。”孟玚说,“那我担心与否,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不会影响你。你便让我担心担心吧。”
他给孙荞也叫了一碗水滑面,告诉孙荞他与江峰知州谈过后,知州决心向上报告,重启虎骨村命案调查。孙荞想起梁文书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重新调查,会牵扯到不少人物。”
“嗯。”孟玚答,“当年的人物,许多也不在任上了。”
孙荞明白了。
“对了,忘记告诉你,梁文书会死。”孟玚说,“若不出意外,他明日死,老五后日死。”
孙荞睁大了眼睛,孟玚很喜欢她这种意外又惊愕的表情,微微一笑。
与江峰知州达成一致后,两人都认为必须立刻保护当日调查过现场、如今还活着的官兵和文书。除了老五和梁文书之外,知州已经派人去寻找其余还乡或仍在江峰生活的人。明日早晨,梁文书会在家中暴病而亡,后日则是老五登山砍柴时失足坠崖。当年不完全清楚真相、但隐约察觉一切另有阴谋的人们,将会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陆续消失。
“我们会安排妥当。让一个人和他的家人一同消失、并以新身份在别处重新生活,对官府的人来说绝不是难事。”孟玚喝干面汤,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初四和我明日回池州,我要以池州知州身份与江峰知州一同提请有司,重启调查。”
孙荞愣愣看他:“你不是……你不是不想招惹麻烦么?”
孟玚:“当年我有许多遗憾。如今我有了一些能力,做不到力挽狂澜,至少也要将往事理个清楚明白。”
他顿了一会儿,又低声说:“还你清白,我这次必定做到。”
孙荞蓦然想起,她当日被府衙释放,跟着袁泊离开江峰时,孟玚曾骑马追到城外。他那时候腿伤未愈,马儿在溪水前踟蹰不前,他跳下马、提着衣摆一瘸一拐地追,直追到无法涉水而过的河边。一道桥横跨两岸,他想过桥拦住孙荞,但绕路而行已经来不及。
他在河的另一边呼唤孙荞,孙荞回过头。只是每一次回头都更确认,孟玚无法与自己同路。她必须做出抉择:选择无法理解自己、但自己钟情的人,还是始终站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放弃原则做下错事的人?
孟玚和缪盈,两个人都牵系着孙荞的少女往事,那个她还怀有满腔热情的年纪。但人的苍老常在一瞬间完成,无预兆,无过程,被晴天一道惊雷引发。她和孟玚隔着一条河遥遥对望,她最后扭头继续往前走。
如今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她心头有热潮泛起,冷寂的往事被烘得鲜活滚烫。水滑面柔软,面汤鲜美,她闷声不响地吃。
去拜访袁氏镖局,并非孙荞跟袁拂确证了当年事情之后的一时兴起。这念头实际上在离开沉青谷之后就跃上了心头。
苏盛南知道“货郎”的事情,但苏盛南已经死了。与从未抓住过线索相比,与珍贵线索擦肩而过的感觉更令人绝望。原以为能帮助自己的水龙吟,却对自己怀着恨意。孙荞终于相信,在这个茫茫江湖,要靠她自己一个人,找到“货郎”的信息实在太难。
江湖诡谲,她怕等自己千辛万苦找到人,那人却已经成为一抔黄土。
即便再不愿意跟镖局打交道,即便袁野再不喜欢她,她也必须改变念头,主动去接近袁野。
而跟袁拂的交锋,让她更加确定:虎骨村的事情与袁野也脱不开干系。
当年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牵涉命案,袁泊为了保护自己才与镖局、与江湖断绝联系。她为此愧疚和不安过。但如今再想,袁泊那样的性情,他知道虎骨村和长乐会的真相,却无法公之于众,这对他是难以承受的折磨。
与孙荞远遁世外,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孙荞把这些念头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梳理。与袁野面对面,可能是她将要面对的最大难题。
她必须学会伪装,像袁拂一样,尽可能地巧妙示弱,完美隐藏自己的真实念头。
次日,孟玚与初四回池州,孙荞则打算在离开之前先去虎骨村祭拜故友。她与缪盈已经离开水龙吟安排的地方,住在普通的客栈里,缪盈自然也陪她一同去。孙荞买了些蜜煎金橘,盛在白瓷小碗中,用木盒装着。这是龙应意最喜欢吃的东西。
龙家灭门案之后,虎骨村很快凋零,如今只剩一些老人居住。孙荞还记得去虎骨村的路,但一路上无论景色还是路径,都变得十分陌生。
缪盈听她聊龙应意的事情,对这位一心学铸剑、玲珑快乐的姑娘心生向往。若她仍活着,应该与她俩年纪相仿,说不定能成为意气相投的好朋友。“我若曾认识她,我也放不下,我也恨那凶手。”缪盈说。
听村中老人说,案发后次年,龙家在干燥的秋季燃起大火,转眼烧得一干二净,只剩残垣断瓦。那火烧得很蹊跷,但官府不再管,村人也管不了,只当作寻常走水处理。
孙荞跨过倒塌的砖墙,踏入废墟般的龙家。她仍记得进门之后,眼前曾是如何爽朗的院子,练武场要穿过两道走廊,龙应意的院子则在铸造坊附近,院中栽了海棠树,她们在树下偷偷吃酒,说过许多话。
海棠树也被烧断了,黑漆漆的数截树干。几枝还绽放的海棠放在树下。
缪盈咦了一声,弯腰把海棠捡起。此时正是海棠花开的季节,这几枝是新鲜被折下的,还带着清早露珠。凌晨时下了一场雨,地面脏污,为了不弄脏花枝,花下还垫了几张干净的纸。这是专程而细心的祭扫之物。
“应意喜欢海棠。”孙荞蹲下,打量海棠花旁的小碟子。碟子上放着的,正是她与缪盈排队近一个时辰才买到的蜜煎金橘。
江峰卖蜜煎金橘的店子不少,然而最出名、也是龙应意最中意的,唯有一家。
“今日是应意生辰,但龙家的人几乎都没了,是谁来祭拜?”孙荞摸了摸蜜煎金橘旁的茶杯。茶居然还是温热的。
“没走远。”她与缪盈对一个眼色,两人分别朝两个方向奔去,寻找这位神秘的祭拜者。
越过倒塌的院墙,孙荞忽然一愣。当年她也曾这样翻过龙家的院墙,是因为在铸造坊门口看到一串一直延伸到院墙的脚印。过了院墙,小路便通往后山。曾在现场仔细调查过的老五也记得,他与带队的大哥都看见过那串无人认领的脚印。
眼前也有一串脚印,留在泥泞的山路上。
孙荞霎时间悚然。
她拔腿朝着脚印消失的方向狂奔,如同当年在雪夜中追逐盗走龙渊刀的贼人。
后山树林茂密,她跑得很快,听见前方的喘息。那是人的声音,一个强壮的男人,但没有修习过上乘的内功。他跑得跌跌撞撞,孙荞透过树木的缝隙看见了他灰褐色的上衣。她忽然暴喝一声:“站住!”
那人一个踉跄,踩中松动石头,头下脚上往深沟里栽。孙荞已经来不及赶到他身边,一只手徒劳地拼命往前伸。
水红色的影子掠过。缪盈拎着那男人腰带稳稳落地,拍拍胸膛:“吓死我了!”
男人在缪盈脚下发抖,他也被方才惊险一刻吓呆了。孙荞跑到他身边,发现那是从未见过的男人。
“祭拜龙应意的人是你吗?”孙荞问。
男人兀自战栗,许久才挤出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是龙应意朋友。”孙荞尽量保持平静,“你知道应意喜欢海棠,喜欢蜜煎金橘。但我怎么从没听她提起过你?”
男人从地上爬起,他个子不高,猎户打扮,腰上还别着一把缠了布条的镰刀。他打量孙荞,目光最后落到孙荞背后的龙渊刀上。
这把刀让他相信了孙荞的话。
“这是小意做的刀鞘。”他说。
孙荞一颗心乱跳,忍不住直接问:“龙家出事那天,是你在铸造坊门口越墙离开吗?是你拿走了我的龙渊刀?”
“我从未碰过这把刀。”男人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个晚上,我什么都看到了。”
第52章 诱虎18
男人是虎骨村村民,平时在山中打猎为生,时常给龙家打下手,跟龙家人很熟悉。他跟龙应意年纪相仿,更亲近一些,龙应意称他作“哥哥”,常关照他和家人。出事那天晚上,男人家中老母生病,他身无分文,来恳求龙应意帮忙。当时龙家正在接待孙荞这个客人,龙应意让男人在铸造坊附近等候,她拿些碎银给他。
男人等了好一会儿。龙猛拿着龙渊刀进入铸造坊的时候,他怕脾气凶悍的龙猛怪他晦气,躲进了树丛。铸造坊门口常有弟子进出,坊中热气腾腾,弟子们穿得单薄,把外衣随手放在门口的台子上。钱袋在衣物下露出一角。
龙猛管理弟子和家人十分严格,即便有人把银子放在地上,龙家也不会有人占为己有。男人盯着钱袋在树丛中踟蹰,龙应意始终没来,他在雪地里站得双脚发冷。
有不速之客来到铸造坊门前。男人看到为首那两个江湖人一声令下,随从们便四散隐入黑暗。他意识到不妙,连忙蹲下,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
两位陌生人与龙猛起了争执,男人在恐惧中听得不太清晰。他扒开树叶,看见其中一个江湖人趁着旁人不察,把龙渊刀偷偷抓在了手中。龙猛下了逐客令,两个江湖客离开铸造坊。当先那位年长的江湖人面色不虞,男人即便蹲在草丛中,也感到如芒在背。
他虽然只是普通猎户,但在龙家耳濡目染,也晓得江湖中危机重重。两个陌生人离开铸造坊之后,他从树丛中爬出,矮身小跑到铸造坊门口,从弟子们的衣服里掏走两个钱袋。他等不了龙应意了,今夜龙家气氛诡谲,他把钱袋揣进怀里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小院外传来女子说话谈笑的声音。除了龙应意,还有另一个他不认得的人。羞愧与不安让他来不及多想,护着怀中的钱袋,便往院墙狂奔而去。
他在积雪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孙荞对自己听到的一切并不感到十分诧异。
和袁拂对峙的时候她就猜到,事情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因为袁拂自始至终,都是受控于袁野的。
猎户带着钱袋回家后,被醒来的老母亲一顿痛骂,他不得不带着钱袋回到龙家,打算物归原主。然而还没等他翻墙进入龙家,便被浓烈的血腥气味吓得动弹不得。借着墙上的小孔,他看见较年长的江湖人狠狠掴了另一个年轻人一十六个耳光,也看见他夺过龙渊,扎入铸造坊的匾额中。
他清晰地听见那面颊红肿、声音含糊的青年喊为首那人:大哥。
猎户浑身冷汗,狂奔回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夜收拾行装,背着老母亲往更深的山里走去。熬过一个冬季,他送走老母亲,回到虎骨村时,才知那夜龙家无一人幸存。
猎户仍在山中生活,在龙家人的忌日,还有龙应意的生辰,他都会买来祭品,跪在冷清颓败的院子里忏悔。如果当时他可以出声提醒,如果当时黑衣人们四散时他鼓起勇气冲入铸造坊,如果在听见龙应意与朋友声音时他没有逃跑,如果……他懊悔不已,面对孙荞和缪盈,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你逃走是对的。”孙荞说,“你若不走,便多死一个人。”
她给猎户留了些钱,辞别后与缪盈回到江峰。两人没有耽搁,即刻启程返回池州。
白锦溪暴露了自己的面目之后,她俩不可能再住水龙吟的地盘。两人在池州寻了个小房子住下,孙荞需要盘算好如何去袁氏镖局,又如何跟袁野迂回打交道。
这实在是她完全不擅长的事情。
缪盈与恩人的女儿仍有来往,这一日拿了些笔墨回家,正儿八经地摊开纸笔,对孙荞说:“我们把那货郎大致画出来,去了袁氏镖局,也方便他们找人。”
“还不清楚袁野愿不愿意帮忙。”孙荞说,“袁拂知道我已经了解虎骨村的事儿,但我认为,他不会对袁野坦白。”
缪盈:“他巴不得你成为袁野的隐患。”
孙荞:“袁拂不是甘心一直做配衬的人。我们到了镖局,说不定他还会帮我们圆一些谎。”
缪盈按照孙荞描述过的“货郎”特征画像,边画边说:“他喜欢你,总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