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28节
袁拂后跳躲开,他身上没有武器,或者说即便有,也不舍得在孙荞身上用。但毫无眼色的随从们护主心切,一把剑横空扔来。袁拂下意识抓住那剑,暗骂一声,出于练武之人的本能,手腕一旋,已经把剑抓稳,与孙荞连对几招。
孙荞显然对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感到不悦,招招都冲着袁拂的左耳来。她是带着一腔怒气来的,没打算怜惜袁拂,只想迅速把袁拂制服。
然而越是对招,她心中越是惊讶。袁野是江湖中有名的人物,孙荞曾在武林大会中见识过他的身手。袁拂则很少在这种出风头的场合露面,因此她从不知道,袁拂居然能跟几乎使出全力的自己打得不分伯仲。
袁氏镖局功夫最好的,竟然是袁拂。
孙荞后跃翻身,在这一间隙中调整了战略。袁拂的左耳似乎有些问题,但他的武功路数完全可以弥补左耳的不灵便。孙荞招招冲着左耳,占不了便宜。她看出袁拂武功卓绝,但与人对战经验不足,忽然欺身靠近袁拂,龙渊刀几乎对着袁拂当胸刺下。
袁拂双瞳一张,后撤同时举剑格挡。他始终不想伤孙荞,以防守为主,几乎不进攻,此时无计可施,只得以剑尖刺向孙荞手臂,逼孙荞改变刀路。
孙荞的手一松,龙渊刀落地。
袁拂瞬间以为自己刺伤孙荞,剑猛地后缩。
龙渊刀还未落地,孙荞脚尖一踢,刀腾空弹起,被她用左手抓住,平平扫向袁拂。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当”的锐响中,袁拂手中的剑竟被龙渊刀一击斩断。
断剑扎进树干,袁拂收手立正。一句“我输了”还没说出口,龙渊刀已经停在他的脖子上。
刀身寒气逼人,袁拂面上表情丝毫不变,甚至带一丝难以析清的微笑,看向孙荞。
孙荞心中有无数问题要跟袁拂辩清楚。
袁泊默认是自己杀长乐会满门。而长乐会命案现场与虎骨村命案的布置几乎一模一样。孙荞依此推断,袁泊见过虎骨村命案,甚至极有可能当夜就在虎骨村现场。
但这便矛盾了。虎骨村命案发生当日,袁泊在别处运镖。孙荞被押回江峰之后,路过江峰的袁泊才知道这事儿。
孙荞很快想到另一个解释:袁泊不在江峰,这很多人可作证,无从隐瞒。他从未见过虎骨村命案现场,他是从另一个人口中得知的。
听闻了杀人事件,被害的又是赫赫有名的龙家,向来正直的袁泊却不声不响——因为那人是他绝不可揭破的亲人。
“在虎骨村动手的,是你吗?”孙荞直截了当地问。
她看不清袁拂的表情。孙荞忽然十分懊恼自己的疾病:如果能看清,她根本不必等待袁拂的回答。
袁拂开口了:“我左耳什么都听不见。”
他回答孙荞之前的问题,说得很慢也很稳:“大哥责罚我,下手重了些,之后左耳便再也听不到声音。许多年了,我以为你知道。”
孙荞:“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你耳朵的事情。回答我的问题。”
袁拂:“你刚刚对我起了杀心。”
孙荞:“龙家灭门案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袁拂叹气:“始终曾是一家人,你这样对我,我真有些伤心。”
孙荞听若不闻,继续问:“袁泊那样的人,连死一头小猫小狗都会伤心许多天。是你教唆他,对吗?你跟他说过什么?”
袁拂忽然不说话了,静静看孙荞。
随从已经退得很远,他们俩说的话,谁都听不见。这是只在此时此地生发、消失的话语。袁拂说:“我不会教唆二哥杀人。”
孙荞:“他身边除了你,还有谁能想得出这法子?”
袁拂笑道:“在你心中,二哥永远清白干净。即便他屠尽长乐会,你也依旧觉得他清白干净。”
孙荞:“他为了我才甘愿双手沾血。”
袁拂的语气忽然变了。像有一种痛苦淤塞在他的喉头,他声音变得低沉。“谁为你双手沾血,你都愿意跟他在一起么?”
终于等到他的缺口,孙荞的手却开始颤抖。她慢慢收刀,一面压抑着自己切开袁拂喉咙的冲动,一面又为袁拂曾经和现在的心思而感到惊惧。她不由自主地回忆往事,然而当时对袁拂毫不在意,她已经完全想不起袁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带着什么样的情意。
孙荞现在只感到恐惧。
袁拂说完那句话也停住了。他后知后觉,心头再一次被冰冷的东西覆盖。
从来无法从他口中套话的孙荞,终于成功了一次。
“杀龙家和长乐会的,果然都是你。”孙荞说。
和孙荞一样,袁泊至死也都这样认为。
他押镖经过江峰,先在城外遇到脸上伤痕累累的袁拂。袁野在家中不止一次对袁拂动手,袁泊心里都清楚。见到袁拂的模样,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三弟又让大哥生气了。
袁拂半张脸都是血,狰狞得像恶鬼。袁泊给他清理伤口和上药,袁拂把孙荞被当作杀人犯的事情告诉了他。
如果世上还有谁能够不管不顾地救孙荞,袁拂相信只有眼前的兄弟。
袁泊和他抵达江峰,终于了解了发生在虎骨村的一切。袁泊迅速把此事和袁拂的伤联系在一起:是你做的?
当然是袁拂做的。也只能是袁拂做的。袁拂默认了,袁泊在他胸口狠踹几脚,又把他拖起来叱骂:大哥对你已经手下留情!若是以往,他一定杀了你!
袁拂已经懒得辩解。他提醒袁泊,当务之急是救孙荞。
次日袁泊出门,与孟玚见了面,但晚上回来垂头丧气。无论是他还是孟玚,全都无计可施。
而袁拂得到了袁野留下的信。信不长,但每一句话都让袁拂心惊肉跳。因龙家出事,江峰的江湖帮派惊惶不已,还有试图借“为龙家报仇”之名,从各处汇集到江峰的江湖人打算浑水摸鱼。“此时可对长乐会动手”,袁野在信中说。
袁氏镖局和长乐会的梁子结得很简单:金盆洗手的长乐会居然打算做运送货物的生意。袁野为此已经不悦许久,他早就打算拿下长乐会当家的性命,苦于没有合适机会。
袁拂把那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得每个字都变陌生,在纸上张牙舞爪。而袁泊贿赂了狱卒,终于与孙荞见了一面,回来时面色苍白,打算提刀去劫狱。他告诉袁拂孙荞吃了什么苦,袁拂面无表情。因为他每动一下嘴巴和眉毛,脸上的伤就刺骨地痛。痛让他无法安寝,痛让他头脑混沌,只想发泄。
“我有办法救孙荞。”他从齿缝挤出声音。
袁泊立刻跳起:“什么办法!”
袁泊知道自己的三弟头脑灵活,点子也多,无论什么困局,总能想出圆转的法子。他兴奋地在房中转圈:“劫狱?还是潜入知州老儿家中威胁他?不行,大哥定不让我们这么做,他跟江峰知州有交情。是去攀交情么?那知州拿过我们镖局好处,总得给我们一些面子。你见过他么?不,还是我去吧,我就学着你和大哥平日的派头,我说我是袁氏……”
“你不必去。”袁拂拿着自己的剑起身,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吃力,“我来做。”
第50章 诱虎16
那夜的江峰很安静。袁泊睡不着,一时为孙荞担忧,一时为袁拂担忧。
他设想的最坏情况,不过是袁拂去威逼江峰知州时下手太重,把人揍没了。江湖人极不愿意跟官府打交道,他更是毫不擅长。但若是事态真的失控,他只能站出来斡旋。他已经想好发生这最坏情况之后,自己要怎么帮袁拂辩解,又要怎么继续解救孙荞。
天微亮的时候他听见袁拂回来了,脚步有点儿踉跄,是从外头翻回下榻处的。
袁拂的步子迈得很小,尽量很轻似的,生怕惊扰了袁泊。袁泊开门想问他事情办得如何,先看到的是路上一道血涂抹的痕迹,从袁拂脚下延伸出来,长蛇一样无穷无尽,隐没在灯火照不亮的暗处。
袁拂的衣服像是被血彻底泡透。他浑身散发着死亡多次累积之后的臭气,静静站在走廊拐角看向袁泊。不像是他杀了别人,倒像是别人杀死了他。死了许多次。
袁泊为袁拂清理了那些根本无法洗干净的衣服。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躺在浴桶里,皮肤沾的血一层接一层溶解在热水中。袁泊问不出他干了什么,又不忍心动手揍他,徒劳焦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孙荞清白了。袁拂很嘶哑地说:你去接她吧。
袁泊想应什么的时候,袁拂扭头盯着他:二哥,你要救我。
袁泊不解。袁拂指指头顶:大哥若知道我做了什么,一定会砍死我。
兄弟俩在对视中长久地沉默。袁泊并非傻子,但他没有开口。袁拂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可怕的猜想正在他头脑里成形,但他不敢讲破。
洗干净的袁拂从浴桶中爬出。他身上并没有伤,最醒目的只有脸上被袁野痛打十六记耳光而留下的伤痕。这让他英俊的脸庞看起来滑稽可笑,又狼狈得令人怜悯。他披上衣服,右手因为不断挥剑、又过分地紧握剑柄而微微发抖。袁拂逐个捏自己的指节,看向袁泊,仿佛心中早就有打算,此时只不过是一点点地把可以透露的部分告诉二哥而已。
“救我,哥哥。”他走到袁泊面前,垂首说。那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恳求,反倒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袁泊追问他做了什么。袁拂只是摇头。“你先答应我。”他坚持,“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奸淫掳掠,就算我做了世上最错、最严重的事情,不管它是什么,你都要救我。”末了,他垂下眉毛,“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二哥。”
他尽力表演可怜。他知道袁泊最吃这一套:心软又善良,镖局里他最依赖也唯一可依赖的人,从他进入袁家到现在,他用十几年的事情确证过这一点。
袁泊最后果然应了,横下一条心似的。袁拂继续说:“对着孙荞,你也要这样说。说是你做的,不要提起我。你知道的,她那种性格,若知道是我,一定提刀来杀我。”
袁泊:“……若你真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我也要为你背黑锅?”
袁拂:“可以吗?”
袁泊:“你疯了,袁拂!”
袁拂点头:“你就当我疯了。”
袁泊:“我不会认。”
袁拂:“你不认,我便一定会死。不是死在大哥剑下,便是死在孙荞刀下。”
袁拂:“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认了,我就不会激怒他们么?!”
袁拂点头,非常肯定:“你当然不会。”
袁泊愣住了。
“我做错了事,他们会杀死我。”袁拂说,“你与我不同,你错了,他们会原谅你。”
湿漉漉的袁拂站在房间里,热水让血腥气愈发强烈难闻,他站得那么准确,桌上烛火正好照亮他狰狞的伤痕累累的脸。
袁泊哑口无言。
袁拂把袁泊请离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铺上,明明身上没有伤,衣物却仿佛锋利刀刃,让皮肤一阵接一阵地刺痛。他从未有过这样怪异的疼痛——他也从未一口气杀过那么多的人。
袁野只让他解决长乐会当家,但他把长乐会所有的人都解决了,包括无法反抗的女人和孩子。他循着记忆,把一切布置得与龙家灭门案一模一样。脚步声粘稠,衣角浸在血泊中,比雪还沉重。他不断在每一个房间和每一条走廊上穿梭的时候,心想,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孙荞唯一可仰赖的是他。这让他很勉强地感到一点儿快乐。
躺在床上,他失去听力的耳朵仍在淌血。他脱下所有衣服,孩童一样拼命蜷缩成一团。咬着自己的手指,他圆睁的双眼因眼泪而发痛。
娘亲离世时给他留下一截发带,让他用这信物去袁氏镖局认亲。那发带上系着廉价的玉珠,碰击时琅琅作响。他很珍重,常常擦拭发带和发带上的玉珠,不允许一点儿浮尘落在上面。
发带后来被袁野夺走,玉珠摔碎,发带脏得发黑,最后系在家中那头黄狗颈上,没多久就不见了。
他本来就陪衬不上世界上美好的、自由的、无瑕的东西。可他总有过一些不合身份的奢望。但今夜过后,他知道自己才是浮尘,永远只配与畜生为伍。
次日,江峰城炸了锅。袁拂昏睡半天,醒来时得知袁泊去府衙接孙荞去了。
如果昨夜袁泊还在迟疑是否要为袁拂背黑锅,今早得知发生什么事之后,袁泊再无任何犹豫——袁拂知道他的二哥就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给袁泊留信,带着随从离开了江峰。回到镖局时,长乐会满门被屠的消息早已抵达。他给袁野奉上了从长乐会搜刮到的金银财物,以及私底下与长乐帮有过各种交易的江湖人名单。袁野没有责备他,甚至私底下赞他果断,做得很好。
袁拂没有找到虎骨村那对双胞兄妹,这件事里袁野唯一不满的便是这一点:袁拂没有彻底斩草除根。
后来嘉月峰宗主代表整个武林发出100两的江湖追杀令,寻找长乐会凶案的凶手。袁氏镖局也在其中呼吁了几声,称若有确凿线索,袁氏镖局可以再追加100两嘉奖,甚至不需提供线索者亲自出手,袁氏镖局愿意为武林同道铲除祸害。
袁野讲话从来掷地有声,他的表态让许多江湖帮派赞叹不已。但从来没有线索。所有的线索落入袁拂手中,就像水消失在烈日下,“全都是假的”。
袁拂遗憾的,是袁泊从此与他陌路。
袁泊不仅很快断绝了与镖局的关系,也彻底斩断了与镖局的所有联系。就连他与孙荞成亲之后、生子之后,袁拂寄去的信件和玩具,也极少得到回复。
二哥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多少?长乐会,虎骨村,还有自己对孙荞的心思,他究竟了解几分?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亲近吗?孙荞呢?还能见面吗?她的孩子长得和她像吗?孙荞的孩子,一定是个清净洁白、最为善良的孩子,他们会让她踏入这铁锈色的江湖吗?这些问题总是盘绕在袁拂心里。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会懊恼自己功力不深,始终学不会袁野的表里不一。他竟然还不算是一个彻头彻尾、毫无悔疚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