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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锈色 第27节

  孙荞没有听懂:“你知道了什么?是谁不让老五和梁文书写下真相?我的仇人?还是龙家的仇人?”
  “不是江湖草莽。”孟玚说,“江湖草莽向来不与官府打交道,更别说具体地威胁到梁文书这个职位的人。威胁梁文书有什么用?若想真的中断案件侦查,让你彻底成为替罪羊,应该威胁别的人。”
  孙荞正牵着驴子,闻言停步:“别的人……?能让梁文书和老五服从的,是知州吗?那为何不去威胁知州……”她顿了顿,一声冷笑,“不必威胁。那个江峰知州是知情者。”
  “你是被选中的。必须是你,必然是你。”孟玚说。他忽然间感到强烈的心悸,几乎无法迈步,甚至因此渐渐发起抖来。
  孟玚当年一直坚持让孙荞继续留在江峰,即便长乐会惨案发生,他也依旧认为,只有经过官府调查,才能还孙荞清白。
  他跟孙荞最大的分歧也正在于此。即便孙荞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时时刻刻想逃出牢狱,孟玚也从未改变过自己的坚持:他苦读多年,为的是明镜青天,他也相信唯有通过官府洗冤,才能最终证明孙荞清白。长乐会灭门确实洗脱了孙荞的嫌疑,但江湖上始终认为,孙荞与龙家的案子脱不了干系;孟玚清楚孙荞是何等清白清净的人,她受不了这种委屈,也不应该蒙受这样的冤屈。他为孙荞指明了最不可置疑的一条路——留在江峰,等待官府捉拿真凶,等待真相大白。
  因为剧烈的后怕和惊颤,他攥紧牵马的缰绳,失控得差点跪跌。孙荞和初四连忙过来搀扶,他不禁紧紧握住孙荞的手,力气大得让孙荞皱起眉头。可孟玚不愿放,也不舍得放。
  他大错特错。
  那条看似光明的、一定清白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根本走不通。
  这一刹那,孟玚忽然与多年前的袁泊心意相通。有人要孙荞成为替罪羊,有官府为此精心编织冤罪。若不是梁文书故意留下两本记录有偏差的卷宗,若不是如今江峰知州突发奇想要翻查旧案,这背后的阴谋根本不可能见世。而在六年前,袁泊无从得知这一切,最快的、最无可辩驳地让孙荞洗脱冤情的办法,便是再制造一场几乎一模一样的凶案。
  孙荞的手是温热的,孟玚却指间冰凉。
  袁泊是对的。是他孟玚错得离谱。
  他以为虎骨村只是一场江湖纷争造就的惨剧,却从未料想背后藏着魑魅魍魉。
  袁泊知道吗?孟玚心想,他知道孙荞无路可走,所以才孤注一掷,舍身救人吗?
  三人趁夜走了一路,第二日上午才回到江峰。
  孟玚打算旁敲侧击,把自己查到的事情隐晦告知如今的江峰知州。孙荞赶着回客栈见缪盈,她有太多关于白锦溪的疑问要跟缪盈一同商量。
  缪盈正站在客栈门前跟一位高大男子说话。她绛红色的长裙被风扬起,笑得开心灿烂。
  “孙荞!”她冲孙荞挥手,抓住眼前男子的手,把他带到孙荞面前。
  孙荞看那青年,依旧一张混沌的脸,五官搅和成一团,暗灰色的雾气在他的脸上翻涌,几个眼睛骨碌乱转。
  知道孙荞认不出来,缪盈主动道:“这是……”
  “我们见过的。”男子主动说。听他声音,似乎是对孙荞笑着。
  孙荞记得这腔调,点点头:“白锦溪。”
  她翻身下驴,又深深看了白锦溪一眼。那张混沌面庞上的眼睛,不知为何全都定住了,直勾勾盯着她。
  “对,你们见过的!”缪盈左手挽着孙荞,右手挽着白锦溪,笑道,“快,快找个地方,咱们好好说说话吧!”
  第48章 诱虎14
  孙荞比其他人更早察觉到“白锦溪”是女人。
  她看不见白锦溪的样貌,除了瞧见她身形,还听见她刻意压低、带有欺骗意味的声音。每一次发声、每一句话的节奏,都好像经过计算。孙荞凭着声音很快判断出,这是一个惯会说谎的女人。
  和江雨洮一样,白锦溪的脸在孙荞眼中也有过几种变化。但没有人比如今的白锦溪可怕:她坐在孙荞面前时,孙荞看见黑色烟气从她怪异的脸上蔓延而出,渐渐笼罩她的整个脑袋。孙荞连她脸上那十几颗眼珠子都瞧不见了。
  孙荞知道这是自己的心障。她低头品茶,缪盈正在问白锦溪别后多年发生了什么。
  白锦溪说的与往常无异:和哥哥、李锁离开英州之后,一路辗转,定居在池州附近的西崀村。李锁极力邀请兄妹俩住进水龙吟,但两人都不想再跟江湖人扯上关系,婉言谢绝。之后便是西崀村遭灾,兄妹俩带着小寒逃到池州,被李锁和水龙吟收留。
  白锦溪讲得很简略。孙荞知道她完全略过了从英州回来后、赴西崀村之前,在虎骨村发生的事情。那是白锦溪真正的秘密,比她的性别、她真正的身份更重要。
  “白二爷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孙荞问。
  白锦溪:“被人划的。”
  “谁划的?”孙荞又问。
  白锦溪:“姜盛。”
  孙荞和缪盈都是一愣。姜盛她俩都见过,水龙吟前任首领的儿子,首领临死前把他交到白锦溪手上。他平日里呼呼喝喝,唯有提到白锦溪,立刻一脸敬重与崇拜。缪盈眼尖,看出姜盛对白锦溪感情不一般,连讲到白锦溪名字,语气都分外温柔亲昵。
  “我哥在被首领托孤后不久便失踪了。说是失踪,但我们心中清楚,他回不来了。水龙吟不能没有首领,姜盛未成气候,太多人虎视眈眈。”白锦溪在自己左眼上比划,“姜盛听我哥的话,但不听我的话。他心思太杂。我便想了个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地在我眼上造一道伤。”
  缪盈几乎扑过去,极近地观察那道伤口。她心疼极了:“妹妹,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让那种大老粗去做。就算他对你……”
  白锦溪接话:“他对我有非分之想。对。我知道。所以我必须让他动手。”
  白锦溪笑得很狡黠。提到这件事,她脸上那长久罩着的面具忽然消失了,她笑得像一头设好陷阱的狐狸。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都应该这样笑,缪盈看得愣了,叹着气握紧她的手。
  孙荞看不清白锦溪表情,从声音判断,她现在心情不错。孙荞问:“你骗了他。”
  白锦溪:“倒也没有。只是他不动手,我便必然不会留在水龙吟。”
  缪盈:“……好坏的心思。”她说着却同样狡黠地笑了。仿佛和白锦溪在什么事情上达成了一致:戏耍和玩弄男人,她很中意这种乐趣。
  白锦溪制造了枷锁,但姜盛亲手把它套在自己脖子上。这怪不得别人。往后他每每看见白锦溪面上的伤口,便永远记得,是自己把伤痕加诸她身上。
  孙荞好不容易想明白,暗叹白锦溪心机深沉。她总觉得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更加捉摸不透的袁拂。
  孙荞放弃机巧。她跟袁拂说话,也总是这样单刀直入:“我曾在什么地方冒犯过白二爷吗?”
  白锦溪正与缪盈谈笑,耳朵却始终关注孙荞。她很快回答:“怎么会呢?你们都是我的恩人。”
  孙荞:“虎骨村的事情发生时,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白锦溪不说话了,笑容越来越满,也越来越冰冷。
  这回是缪盈糊涂了:“虎骨村跟她有什么关系?”
  孙荞:“龙家灭门时,他们兄妹就在虎骨村。是他的哥哥污蔑我与龙猛有过争执。”
  缪盈目瞪口呆:“……白锦溪,你有毛病吧!”她越想越心痛,“我为了救你,搭上了名声,甚至搭上了一辈子,你就这样对孙荞?是孙荞背你回家吧?是孙荞妈妈帮你诊治吧?你就这样报答我们?”
  白锦溪非常平静:“说她和龙当家争吵过的,是我哥哥,不是我。我没有陷害过她。我只是恨她。”
  孙荞:“为什么?我不明白。”
  白锦溪盯紧了孙荞。她不知道孙荞是怎么查出这些事情的。但孙荞的信息来源肯定不是袁拂。如果孙荞知道袁拂做过什么,绝不会还这样心平气和坐在这儿。
  无论如何,孙荞查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白锦溪忽然一笑。她和袁拂相互之间都有钳制对方的东西:她仍想跟孙荞、缪盈做“朋友”,尽可能地接近,尽可能地获得信任,好查出当年孙荞和袁氏镖局究竟为什么屠杀龙家;而袁拂害怕白锦溪跟孙荞暴露一切。但现在——钳制白锦溪的秘密已经被孙荞揭破了。
  白锦溪霎时间满怀愉悦。她为自己即将要给袁拂制造的巨大麻烦而狂喜不已。
  “你和袁氏镖局的人是一伙的。”她对孙荞说,“你后来嫁给了袁氏的小儿子,这就足够说明一切。”
  缪盈:“你在胡扯什么?嫁给袁泊怎么就……”
  缪盈也顿住了,回头去看孙荞。两个人目光撞在一起,同时想起她们与孟玚的推论:袁氏镖局有问题。
  孙荞脸色煞白。她控制不住自己,开始疯狂回忆袁泊和自己相见的模样、曾说过什么。
  “……不,不对。”孙荞说,“龙家出事的时候,袁泊并不在江峰。他是我入狱之后才押镖经过江峰的。”
  “袁氏又不单只他一个。”白锦溪平静地说。
  远在江峰另一个方向的袁拂忽然因乍起的寒意,打了个喷嚏。
  他不知又有谁恨自己,揉了揉鼻子,继续在树下看信。
  信是大嫂写来的,问他还要在江峰逗留多久,催他赶紧回家。随信附来一张小画,画上是倚靠山石、笑戏彩蝶的俏丽女子。
  袁拂看一眼那画,便把信收了起来。两个随从在一旁嗑瓜子,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三爷,你来江峰多少天,当家夫人就来了多少封信,这是第几个了?”
  袁拂:“第六个吧。”
  随从:“就没有你看得上的?”
  袁拂:“正好相反,我每一个都看上了。”
  袁野和夫人近来忽然操心起袁拂的婚事。夫妻俩给他的选择并不十分好,但也不算差:中不溜丢的江湖世家的姑娘,不会对袁拂有什么很大的帮助,但也不至于拖袁氏镖局的后腿。从温婉的碧玉,到拳脚了得的女侠,逐个呈给袁拂。
  袁拂跳上树,依树枝斜躺下来。干脆回家就说“每个都好,我全都要”吧?也给袁野夫妻俩出出难题?袁拂忍不住想象那两人愕然和震怒的脸,这让他笑出声来。
  树下的随从毫无眼色,还在追问:“三爷,你到底喜欢啥样的?”
  袁拂闭上眼睛:“她那样的。”
  树荫在他身上,像绿色的溪水蔓延。袁拂忽然背脊发冷——露骨的杀意针一样朝他刺过来。
  他立刻弹起,睁眼时一抹浓郁的靛蓝色从他视线模糊的左眼掠过。
  袁拂翻上了更高的树枝。龙渊的刀鞘落地时,他看到了立在树下,单手持刀的孙荞。
  第49章 诱虎15
  就像动物会自觉地躲开危险的区域和人物,特殊的直觉有时候能让人避免灾祸——孙荞和袁拂见面的时候常常感受到这种如芒在背的不适。从见到袁拂的第一眼开始,从他跟着袁泊一同来找自己开始,孙荞就察觉到,这个模样英俊、举止有些倨傲无礼的男人,绝非自己的同道。
  她曾跟袁拂打过一架。袁泊当时在自己兄弟面前过分地吹嘘孙荞的本事,袁拂听完主动提出:那我跟孙姑娘过几招?袁泊阻止不成,孙荞已经立刻拿着刀站起。那时候她甚至没有用惯龙渊刀,刀身太长,又很沉重,出招有点儿沉滞,很不顺畅。但她认为,对付袁拂这样的人足够了。
  袁泊说过,“袁拂学武很快,但不够用心”。在袁氏镖局,功夫最要紧的是大哥袁野,之后才轮到袁泊和袁拂。袁拂的功夫也小有名气,但孙荞认为,自己还是略胜一筹的。
  年少时的那一场比试,孙荞已经忘记了结果。谁胜谁负不重要,总之最后她跟袁拂都从破桥掉进了河里,浑身湿透。她在河水里摸索龙渊刀,袁拂一边挤干头发里的水,一边笑着伸手去拉孙荞。
  他那时候至少笑得很真心。
  比现在真心许多倍。
  孙荞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袁拂。在沉青谷的重逢,她先是记挂着小寒的病,而后又牵挂缪盈的安稳,从未认真注视过袁拂。但方才丢出刀鞘袭击袁拂时,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落在袁拂身上。
  她开口问的不是白锦溪说的事情,不是袁拂的欺瞒和她的疑问。
  “你的耳朵怎么了?”孙荞问,“你的左耳。”
  她无法看清袁拂的五官,但能看到他的双耳。寻常习武之人,在武器破风之声抵达耳朵的瞬间就会作出反应,但袁拂的行动很奇特:他察觉到了风声,但在身体移动的时候他还侧了侧脸,仿佛是为了让右耳也参与捕捉从左侧传来的声音。
  袁拂还站在树上,孙荞甚至没有收敛自己的杀意。但她问得这样稀松平常,像闲聊一般。
  袁拂的左耳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大部分时间里,他只能感受到一种声音无法穿过耳朵、抵达身体内部的胀痛。无数声响堵在左耳之外,让他时时刻刻地痛,而右耳因为负担过重,也一样会痛。
  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如同镖局里从来也没有人认真注视过他,察觉他的不适,凝视他的痛苦。
  袁拂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脏在骨头构成的牢笼里疯狂地跳。
  他还未回答,孙荞已经跳上了树枝。她灵活得像一只小猴儿,拎着刀与袁拂一同站在高枝上。袁拂立刻判断出她要做什么——孙荞抬腿踹他的瞬间,他已经先行翻身落地。
  “我不喜欢仰着头跟人说话。”孙荞少年时曾这样说过。她也不喜欢俯首看人,很快随着袁拂一同落地,右手握持龙渊刀,猛地扫向袁拂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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