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26节
这个少年郎在一份卷宗里,被描述为“某个村人的儿子”,他是被父亲催促去看龙家情况的。但在另一份堂审的记录中,文书记录了村中老人的说法,那少年是“与妹妹相依为命,家中再无长者”。
这样一个关系重大的人,卷宗连他的名字都未曾留下。
“我想去见一见这位梁文书。”孟玚说,“你可知他如今在何处?”
江峰知州连打两个呵欠,一边喝冷茶一边说:“就在邻县,你若要去,我给你写个地址。我上任时他才回乡,是个老头子了,人有些糊涂,不知是否还记得六年前的事儿。”
孟玚:“试试吧。我还有许多疑点没解开。”
知州写了地址。邻县不仅有这位年迈的文书,还有当日抵达虎骨村的另一个官兵。俩人都已归乡养老,孟玚心中惴惴:他毕竟不是江峰的人,翻查旧案、面对旧人,这是个大难题。
清晨叫上初四离开府衙,刚出大门便看见站在对街的孙荞。
孙荞牵着她的驴子,背上挎龙渊刀,手中拿一串果子,边吃边看孟玚。
孟玚知道她来意:“我现在赶着出门。”
孙荞手中还有另一串果子,顺手递给初四:“我也去。”
孟玚:“公务。”
孙荞:“我是为私事,恰巧跟孟大人同路而已。”
初四吃了那甜滋滋的贿赂,忙说:“大人去邻县找当年的文书。”
孙荞点点头,翻身上驴:“走吧。”
她倒像领头了的,直接走在前面。
一路上没说什么话,孙荞沉默,孟玚也沉默。他现在见到孙荞就想起袁拂,一想起袁拂,难免满心怨气。袁家跟他仿佛有仇,袁泊娶了他心仪的姑娘,袁拂害得他与孙荞身陷命案。他若是迷信鬼神,现在必定要去求神拜佛,驱邪求福了。
江峰知州年纪与他相仿,但走的是天下大部分寻常人都走的那条路:读书,入仕,转眼已经成亲生子,有两个圆滚滚的娃娃了。昨夜知州夫人和两个小孩来书房找知州,孟玚看着,心中不免也会想,若是自己和孙荞的命运一切如常,现在被爱侣与孩子包围的,也许就是自己了。
他以往从不思考这样的可能。人生一旦分岔就再无重蹈的机会——他何其清楚,也始终清醒。但虎骨村一案和袁拂,唤起了他压在心里的无穷遗憾。
走在山路上,身边就是眺望山景的孙荞。孟玚心头忽然有一种绝望的揪痛:原来与孙荞失之交臂,是他最大遗憾。
他从不敢想得这样确切和不容置疑。因为这念头一旦翻起,就难以再压下去。
“我们是先去找文书,还是那官兵大哥?”初四忽然插话。
孙荞回头看孟玚:“什么官兵?”
孟玚暂时放下心中所想,与孙荞并辔而行,告诉他那位虎骨村“少年”的可疑之处。
“除了他,还有一个疑点卷宗里可有记载?”孙荞说,“那夜我和应意发现龙渊刀不见,我立刻离开铸造坊寻找。当时雪地上确实有一串脚印,通往围墙。”
孟玚一愣:“卷宗上没有写这件事。”他当机立断,“先去找那官兵。”
归乡的官兵叫老五,住得偏僻,找到他时夜色已经很重。老五正跟家人热闹地吃饭,见来客面容和善,还以为是上门找他打家具的。初四把来意一说,老五脸上笑容立刻消失,闭门不见。
虎骨村虽然是旧案,但关联着当年查案的官兵和当时在任的知州。这种死伤十几人的大案子必须层层上报朝廷,一旦翻案,为难的不止一人。老五不想牵涉其中,身在官场的孟玚完全理解。
三人离开老五家,在路边面面相觑。初四看看孟玚,又看看孙荞,恍然大悟:“怎的没有见面礼?”
孟玚一拍脑袋:“对对对,初四,你去买,买贵一些的。”
初四很为眼前这两位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操心,又仔细叮嘱自家大人不要擅自行动,务必等自己带着上门的礼品回来再说。“不打笑面人嘛……孙女侠呢?”他忽然问。
孟玚:“糟了!”拔腿就往老五家跑。
孙荞以前就莽,现在为了儿女冲入江湖,甚至比以前更莽。她迫不及待要找到往事的答案,什么迂回、商量,全都不管了,回到老五家院子抬手就敲门。
她敲得执着,又响亮。硬梆梆的木门被有节奏地捶打,孟玚和初四来了也无法让她停手。
最后是老五被烦得提着菜刀冲出来,朝孙荞脸上挥舞:“滚!”
孙荞问:“你认得我吗?”
老五一怔,正眼打量眼前装扮朴素的女子。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靛蓝色长刀上,老五眼瞳一缩:“你……你难道是……”
孙荞:“你认得我,也就是说,你记得虎骨村的事情。”
老五手中的刀没有放下:“走,别问了!”
孙荞忽然踏前一步,两手抓住他持刀的手腕。菜刀几乎要碰到她的鼻梁,老五吓得连忙往后缩,反倒是孙荞死死拉住他,迎着锋利的刀刃:“老人家!你听我说两句话吧!这案子翻不起来,你我都清楚。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今日都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只想问你,你当时在龙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能想起来的,求求你全都告诉我。”
她极少求人,话说到这个地步,一下子哽住了。屋内传来孩童的哭声,老五的妻子与儿媳妇紧张地护着年幼小孩,却又无法丢下老五不管。两个女人拿着锄头与锅铲,远远的朝孙荞等人比划。
“……我一生都被虎骨村命案改变。”孙荞看着老五,“我不得不与心爱的人分离,而心疼我的人为我做下了不可饶恕的错事;我家人分崩离析,至亲的姐妹被囚数年而我全然不知。一开始,我孙荞人人喊打,江湖上都说我心狠手辣;后来,我在江湖销声匿迹,什么行侠仗义、游历四方,都不过是我年少不知事做的一场梦。老人家,我有一双儿女,小女儿跟你的孙女一样大……他们都死了呀。在山里,被野兽吃了,只给我留下两具骨头。”
菜刀冷冰冰的,悬在孙荞的额头上。
“我只求一个答案。虎骨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龙家遭了什么难,是什么人在作怪?”孙荞哽咽着说,“孙荞不怨你,也不怪你,你当年有自己的职责,我心里清楚。你记得多少,你都告诉我。我听完就走,绝不打扰你。只要你告诉我……孙荞一辈子都感激你,老人家。”
老五的手微微发抖。孙荞眼里噙着泪,她没让它流下来。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她说。
恳求他人的怜悯,然而她面上没有一丝哀戚与卑微,眼神比石头还硬。
菜刀收了起来。老五一张脸皱巴巴的,他看孙荞,像看一个久别重逢的孩子。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老五说,“长乐会的事情没出来之前,我就知道,你被人诬陷了。”
抵达虎骨村那一日,老五只是普通官兵之中的一员。众人从正门走入龙家,他身边刚上任不久的一个年轻官兵才看见门后和院子,立刻回头冲出去,在雪里吐了半天。
现场惨不忍睹,门后的几个女眷是杀死后再堆放到门后的,头脸上的首饰都被扯走,耳垂、脖子有撕扯首饰的伤口,有人手指都被斩断了,只留下曾佩戴过指环的痕迹。老五检查后,在一个富态女子手腕上发现了价值不菲的玉佩。玉佩是完好的。
血迹遍布龙家的院子和走廊,年老的、年少的,反抗过的、没反抗过的。官兵们分散调查,老五和两个同侪检查完院子后走入龙家的书房,发现里面早已被翻检得一塌糊涂,金银财宝自然是没了踪影,连书册、画卷也应劫尽劫。
“是劫财么?”同侪站在狼藉的房间里嘀咕。
经验比他们更丰富的老五想起冰冷手臂上的圆润玉佩,没有出声。
最干脆利落的现场是铸造坊。无论是弟子,还是龙猛夫妇及小女儿,均为一剑夺命。
所有的尸体,致命伤都是直抹喉头的一剑,然而这一剑有深有浅,出手的人功力不一。老五检视尸体后告诉带队的大哥:“杀龙猛这三个的,武功最高。”
老五曾为草莽,混过江湖,大哥信赖他的判断。
两人转头去询问发现现场的少年郎。
那少年年纪不大,瘦削,半张脸包扎着,布下的血凝结成一团团的黑块。他说脸上是进山摔倒受的伤,老五扯开布条一看:好不容易凝结的伤口被他的粗鲁动作撕裂,少年左眼上一道剑伤,从上至下,十分凶残。伤口和血都新鲜,少年处理得很粗糙。
好锋利的剑。老五当时心中还窜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好俊的功夫。
这伤口看起来狰狞,少年的左眼却还灵活转动,他受的只是皮外伤,伤他的人在最后时刻留手了。
孙荞和孟玚、初四坐在老五家简陋的小院子里,听他回忆往事。她一直凝神细听,却在这个细节上发问:“左眼?是这样的伤?”
她比划,老五点头:“对,你见过?”
孙荞不回答:“您请继续。那少年什么来头?”
老五:“无父无母,有一个双生妹妹。妹妹我倒没见,只有他跟我们讲话,包括你和龙猛争执的事儿,也是他说的。”
孟玚叹气:“绝对没有争执,我就在现场。”
老五:“孟大人,你如今讲话是掷地有声。可当年,谁也不会信一个小书生说的。”
孟玚还欲争辩,想想又作罢,无奈一笑。老五正要复述那少年的话,孙荞忽然问:“他叫什么?”
“全名我是记不住了,但姓氏少见,加上当时又是冬季,到处积雪,我忘不了。”老五用指头在虚空中写字,“他姓白。”
第47章 诱虎13
与老五道别、去寻找文书的途中,孙荞想起与白锦溪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江雨洮带孙荞去水龙吟找“白二爷”,寻求“货郎”的种种线索。和看其他人一样,孙荞看不清楚白锦溪的模样,只知道那张脸上同样有无数眼睛滴溜溜乱转,眼珠子死盯着她。
了解西崀村和小寒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后,孙荞与白锦溪谈话时,察觉了白锦溪对自己的奇特敌意。这是她一直无法理解的——白锦溪明知道缪盈在沉青谷,却隐瞒不说;白锦溪明知道江雨洮对孙荞有杀意,同样隐瞒不说。孙荞甚至想起,当自己对白锦溪说出发生在身上的一切惨事时,白锦溪发出了一丝低弱的轻笑。
而她是她的恩人。缪盈保护她的名誉,孙荞救回她的命。
孙荞不求白锦溪回报自己,或者感恩自己。但白锦溪所做的种种,不像对一个恩人或者旧相识,反倒是像对待一个仇敌。
孙荞被茫然包围了。
当年声称目睹了一切的少年,所说的细节十分详尽。案件太大,官兵们扣押了孙荞,而一切证词又恰好全都指向孙荞,他们对孙荞用刑以让她尽快坦白,但孙荞抵死不认。
江湖人大都固执,但固执到皮开肉绽也不肯松口的女人,官兵见得不多。老五把削尖的木刺抵在孙荞指尖,打算敲进去的时候,孙荞汗水淋漓的脸上一丝哀求之色都没有。他像面对一头饱含愤怒和仇恨的野兽,只要他稍微动弹,野兽的獠牙就会刺穿他的喉咙——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他躲到何处。
老五霎时间毛骨悚然。
木刺最终没有敲下去。老五说算了算了,挥手让官兵们离开。孙荞那时候浑身因伤痛而滚烫,浑浑噩噩的,老五一转身,她便垂着脑袋晕了过去。
最凶最狠的老五都下不了手,官兵们有点儿没辙。加上案情胶着,又有一个自称孟玚的穷酸书生日夜打扰,列举条文控诉他们对孙荞下手太狠,官兵们心情都不太好。老五与带队的大哥再次回到现场。
两人按照白锦溪所说的证词一一比对,发现他根本无法在院墙位置看到练武场的情况,所谓的“目睹孙荞与龙猛争执”更是难以被证实的说法。
老五彼时已经生疑。他跟大哥讨论,均认为若动手的是孙荞,她根本不可能故意留下一把刀,还专程在天亮之后转身回到案发地。龙渊刀刀身修长笔直,与长剑有不小差异。俩人折断院中树枝比划,心中困惑越来越沉重。
而且这次,大哥还发现了从铸造坊通往西侧院墙的脚印。
脚印已经被官兵们踩踏了许多,但大哥一眼看出,那并非官鞋。俩人循着脚印越墙而出,眼前是一条小道,走到尽头便能通往山中。
路上已经找不到脚印,但孙荞说“刀不见后,我跟着脚印去追”,似乎是可能的。
那并非官鞋,而是一双普通的布鞋,在寒冷的雪天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脚印长而阔,来自一个男子,他跑得很着急,有时候只在雪里留下半个深深的脚印。
这个重要的、指向在场另一个神秘人的线索,没有留在卷宗里。
当日负责誊写卷宗的有两个人。一位是已经离世的文书甲,一位便是孙荞此行要寻找的梁文书。
梁文书知道孟玚是隔壁池州的知州,不卑不亢地将三位客人请入家中。他和老五截然不同,孟玚知道孙荞的真诚和恳切不能够打动这样的人,自己先跟梁文书小声谈了片刻。
梁文书摸着胡须连连点头,平板板的脸上竟然浮现笑容,像是对孟玚十分满意。与梁文书的谈话,初四和孙荞没能参与。两人在外头等了两盏茶功夫,梁文书把孟玚送了出来。
“老人家倒是坦白。”孟玚告诉孙荞,当日主要负责卷宗抄写的文书甲是彼时江峰知州的旧友,关系十分密切。他比梁文书年长,又有知州撑腰,梁文书照实记录的东西被改得七零八落:不仅划去了白姓少年郎的名字,连老五发现女眷身上仍有手镯没被夺走、发现足迹、发现凶刀与伤痕不吻合等等细节,也全都被去除得一干二净。卷宗在该详尽的地方尽量详尽,细致到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而这种细致,恰巧就掩盖了某些地方的语焉不详。
无论是勘察现场的老五,还是只负责抄写的梁文书,都察觉孙荞可能背负冤情。官兵不再仔细调查,反正凶徒必定是孙荞,老五和大哥发现的种种疑点无法顺利上报,一一都被驳回。先离开知州的是带队的大哥,临走时叮嘱兄弟们应走快走,老五隔年便回乡了。卷宗一改再改,梁文书不得不挑灯熬油,重新抄写了一份更缜密更严谨的,所有证据都指向孙荞。
他年纪大了,糊涂了,抄得很慢很慢。最终新的那份被收归库中,旧的那份被他偷偷带回家里,告老还乡之前,他重新塞回了原位。
得知孟玚已经先去找过老五,梁文书问孟玚:他为什么不能坚持己见,原因可曾告诉你?
孟玚摇头。
梁文书点点头,接着说:那我也不能讲。
孟玚颔首:多谢梁先生,孟某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