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23节
孙荞还记得袁泊当时什么模样。他平时见自己总是装扮得整齐斯文,那天的衣角和袖口却沾满了脏污的东西。靠近了能闻到血腥气,很轻,他像是草草洗了脸洗了手,面庞是干净的,头发里还缠着树叶。袁泊不敢抬头看孙荞,他垂着眼皮,孙荞瞧见他鼻尖一道细细的伤口,血已经凝结了。
她心中百般滋味,比愤怒和难以置信更强烈的,是仿佛重新认识了眼前人。
缪盈猛地站起身,她一只脚踏入溪水都顾不上,大声问:“等等,孙荞!你是因为这个才嫁给他?不对……不,那可是袁泊!他怎么可能是屠尽十几口人的恶徒!”
孙荞:“可能是他动的手,他也是有武艺在身的。可能是他叫上袁氏镖局其他镖师动的手,谁知道呢?我想不清楚。我现在都想不清楚。”
缪盈:“你……你怎么……”她说得异常吃力,甚至流下泪来,“你怎么可能接受这样一个人!”
孙荞:“缪盈,当时整个江湖都认为孙家的女儿屠杀龙门一家,我承受的比你当日多百倍千倍。而且你知道,爹娘没有帮我。”
她说得平淡,缪盈却再也无法接话了。
连缪盈也觉得奇怪:平时最疼孙荞的夫妻俩匆匆地宣布与孙荞断绝关系,把孙荞赶出家门;之后赵喜月又紧着把她嫁给苏盛南,孙家一副山雨欲来之势头。
孙荞无处可去,袁泊此时出现。他要娶孙荞,但袁氏镖局几乎全员反对,袁泊十分坚决:他离开镖局,提着简单行李径直来找孙荞。找到孙荞时,孙荞正在驿站边发呆。许多人知道她是孙家女儿,也有许多人知道她心狠手辣,一夜间杀了十二口人。看见袁泊,孙荞问他脸上的伤好了没。
伤好了,疤痕却留了下来。孙荞抬手摸了摸,笑道:“本来就不好看,现在更丑了。”
袁泊不敢拉她手,只问一句:“你要不要跟我回融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不要管了。融山是你我故乡,我在融山还有个小房子,我把它给你。融山好山好水,你会喜欢的。”
孙荞便跟着他走了。
缪盈的头开始痛了。离开沉青谷这么久,她身体虚弱,但一直没有发作过什么病症。此时在溪水边,面对孙荞,她头疼欲裂。
“袁泊在找你之前,来过家里。”缪盈说,“我看到他了,他跟师父、师娘进了书房,说了很久的话。离开之后,他见到我,问我是否知道你在哪儿。我说不知,我要跟他一起去找,但此时师娘过来。是她告诉袁泊,你在驿站的。”
孙荞皱了皱眉,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细节。
“不可能。”孙荞应,“爹娘与我断绝关系时十分决绝,他们不会让袁泊去找我。”
缪盈却记得,那天赵喜月匆匆走来,指着驿站的方向推了袁泊一把。她似乎是哭过,眼睛红肿,声音急切。“她就在驿站,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才好。”赵喜月垂着眼眉,“你赶紧去,别把我儿弄丢了。”
第41章 诱虎07
孙荞印象中的种种,和缪盈口中所说实在大相径庭。但缪盈不会骗她,也没必要骗她。
出事后,向来疼爱她的父母亲态度古怪决绝,也曾让孙荞大感困惑。但她没有等到任何一句解释,甚至从出事到回家,到跟袁泊一同离开,她都只见到母亲赵喜月,父亲孙雨生连面都不露。父亲在孙荞记忆中向来是严厉的,孙荞便以为,是自己令注重声誉的父亲蒙羞,父亲才会如此冷漠。她怀着难解的怨气离开,这份怨恨和不甘心,直到收到父母死讯也不能消除。
死讯约在她和袁泊成亲后一年左右传来。自从独女传出杀人丑闻,江北孙家名声一落千丈,江湖人鲜少再以钦佩、敬仰之口吻提起。知道她对爹娘有怨,袁泊也很少提这件事。那一日孙荞正因害喜而在家中歇息,心情本来就不好,又逢阴雨连绵,愈发低沉。披了一身雨的袁泊从屋外冲进来,手里攥着一封拆开了的信。
信是袁拂寄来的。赵喜月和孙雨生因意外死去,孙家散了。
孙荞怔怔听着,半晌说不出话。许多复杂情绪在她心里头翻滚,她想站起来,但再睁开眼已经躺在床上,袁泊紧张得满头是汗,握着她的手不住说话。孙荞不知道自己站起来便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昏迷中噩梦连连,流着眼泪大喊“娘”。
她想看那封信具体说了什么。但袁泊急着把昏倒的她搬到床上,信纸落在地面,浸了水,字都化开了。
袁泊打算给袁拂写信细问,孙荞看着那张纸,心头一冷,摆摆手:不必了。
她躺回床上,感受腹中隐痛越来越剧烈,忽然攥紧了袁泊的手。
那天夜里,孙荞生下了女儿袁新燕。
和缪盈长谈的这一夜,孙荞想起了很多因忙于照顾孩子而忘却的事情。她越想越觉得当年的事情和父母的种种态度,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仿佛知道将有大事发生,赵喜月和孙雨生竭尽全力将两个女儿送出了门,一个交托给江湖上渐有名气的沉青谷苏盛南,一个交托给人品可靠的袁氏镖局小儿子。
仿佛为她俩先寻好了可保安全的后路。
清晨醒来,孙荞和缪盈继续往江峰去,在江峰城门意外看到了袁氏镖局的人。
那两人是袁拂的贴身随从。随从跑进路边饭馆,很快袁拂咬着一块饼子从饭馆走出来,想笑又不太敢笑的模样:“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甚至不忘记跟缪盈打招呼:“你身体可好些了?”
缪盈还记得这人在沉青谷中明明认出自己,但当作没看到。她笑眯眯应:“应该能活得比你久一些。”
袁拂点点头,很赞同:“那是一定的。袁某作恶多端,报应不爽。”
他先把话说绝,缪盈张口结舌。
孙荞一肚子疑问,下马了直接示意袁拂跟自己走到一旁。袁拂把没吃完的饼子一丢,很认真地垂首等待孙荞的发问。
“你知道袁泊屠长乐会的事情么?”孙荞开门见山。
袁拂像是凝固了,连呼吸都停止了一瞬间。“你听谁说的?”他反问。
孙荞:“你知道的。当时你跟袁泊都在江峰。他跟你说过什么?”
袁拂:“二哥什么都没说过。你别乱猜。”
孙荞:“他承认了。”
袁拂:“他承认了什么?”
孙荞:“长乐会,他说那是不得已的选择。”
袁拂:“二哥真的说过这句话?”
孙荞恼了:“别跟我绕弯子!”
她并不高明的套话方式在袁拂面前毫无用武之地。袁拂和以往一样垂眼看他,仍是温柔宁静的目光:“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为何还要费心力去回溯?二哥这人如何,世上没有谁比你更清楚。”
孙荞无法反驳。
袁泊在三兄弟中最为平庸,无论江湖中还是镖局里,都不是引人注目之辈。但他心地极好,好到连孙荞都觉得不可思议,好到连赵喜月都说“若他不是生在袁氏镖局,能在这江湖活一天都算幸运”。
正是这样的好的人,为自己去杀人——孙荞真正过不了的是这一关。
“你不要这样想。”袁拂说,“他是心甘情愿的。”
孙荞咬牙:“你怎么知道……你们都这样讲,他愿意,他乐意,他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我却从未听他再提过这件事。他心里始终是有愧的。袁拂,我再也没有问他的机会了。我也以为这件事应当这样过去,我们都不提,都当作它发生过,但已经归于往事。但如今沉渣泛起,我不能再捂着自己眼睛耳朵,假装自己一无所知。”
袁拂听到最后才问:“沉渣泛起?发生了什么?”
孙荞不吭声,袁拂抬头看看城门,忽然问:“有谁在查这件事?”
他变得严肃而认真:“不宜久留,你快离开。回水龙吟,或者去找孟玚,总之不要再逗留江峰。”
然而他越是这样说,孙荞心中就越是笃定,袁拂必然知晓当天发生在长乐会的事情。
此时无法撬开袁拂的嘴巴,孙荞暂且放弃。
袁拂却开口:“世间事情,并非全都有答案。有些问题求不到答案,你再一味纠缠,只会让自己烦恼。孙荞,别问了。”
“……你总是这样么?”孙荞问,“把真话藏在心底里,从来不泄露一句。也许我并非你愿意透露真相的人选,但你二哥也说过,你心事太深了,这样很累。”
袁拂笑笑,目光瞥向道路。路上两匹马儿正接近,马上的人先瞧见孙荞,吃惊地勒停马匹。
竟是孟玚。
初四来得匆忙,忘记告诉他孙荞已经知道他在江峰做什么。孙荞和孟玚对上眼神,孟玚连忙下马:“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少见地显得焦灼和不安。仿佛害怕多年前的阴影凝聚重回,继续笼罩在孙荞身上。
孙荞:“我心里始终不能够放下虎骨村和长乐会的案子。犯下两桩大案的凶手至今没有找到,孟大人此次有什么发现么?”
孟玚却看向孙荞身后的袁拂。
孙荞为二人介绍:“这是池州知州,孟玚孟大人。”
袁拂微笑点头。
“这是袁泊的弟弟,袁拂。”孙荞说,“你们都是第一次见面吧。”
袁拂继续点头,孟玚却皱起了眉头。
“我见过你。”孟玚对袁拂说,“我也记得你。”
袁拂轻轻叹了一声:“哎呀,孟大人。当年的事,真是对不起。”他笑得有几分无奈,嘴上说得惭愧,眼睛里没有一丝愧疚之意。
“当年若我没有被撞下山崖,腿脚受伤,孙荞就不会送我赴考。孙荞若不送我赴考,虎骨村这案子跟孙荞也断然扯不上半点关系。”孟玚说,“当日在山路上驱马把我撞下山的,正是你,袁拂。”
第42章 诱虎08
袁拂认识孟玚,但孟玚没见过袁拂。他只记得,多年前在山路上行走,他被一匹马撞下山沟。马上的少年人笑着,见孟玚狼狈趴在山沟里,但还未断气,只是痛得哼哼,便继续骑着马沿路离开。
孟玚之后一直认为,无论是他还是孙荞,身上笼罩的名为“虎骨村”的可怕阴云,全都因自己受伤而起。对多年前撞伤自己的人,他心里头是有怨恨的。
“你是故意的。”孟玚说。
袁拂还是笑。他平素表情不多,但若是频频笑起来,便必定揣了什么坏心眼。“孟大人怎么这样说话?”袁拂说,“年少无知,做了些错事,大人耿耿至今?那这样,你要怎样罚袁某,袁某一概接受。”
他笑吟吟地侧头,等待孟玚开口。
是孙荞推了袁拂一把,打断两人的对峙。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孟玚当年多么懊悔,孟玚甚至至今仍认为孙荞之所以会被冤枉,追溯源头,便是他的那条伤腿。“做你的事情去!镖局这么闲?”孙荞想把袁拂打发走。
袁拂从善如流,道别后带着随从离开。孙荞知他故意激怒孟玚,还打断孙荞的追问,但当下情况,她不出声不行。
孟玚毕竟不再是多年前的少年人,他扭头看孙荞,问起在沉青谷中发生的事情。
初四的转述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地方,孙荞和缪盈左一句右一句,把谷中诸般事件全都一一说明。
“苏盛南临死前听你提起‘货郎’,为何突然变了态度?”孟玚不解,“这个‘货郎’,莫非并不是普通的、运送材料的货郎?”
“我起初也以为,往谷里运东西的多是货郎,但后来知道袁氏镖局跟沉青谷一直都合作,我便不太明白了。”孙荞说,“进出沉青谷的货郎,以往数量极多,这两年倒是少了。人少了,说不定苏盛南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我家的事发生在不久之前,我认为苏盛南一定知道我说的是谁。”
苏盛南死了,线索断了。孙荞每每想到这里,便觉得眼前一片迷雾。
“‘货郎’当年也出现在虎骨村。”孟玚忽然说。
孙荞一个激灵:“什么!”
若不是这次逗留江峰、得以翻阅过去的卷宗,孟玚便不会知道,当年江峰的官兵几乎查问了虎骨村的所有村民,试图找出灭门惨案的线索。其中,住在村西口的几位村民都提到,那几天有货郎经过,那货郎“身长七尺,雄壮高大,售巧玩吃食,孩童常随其身后闹嚷”。有两位村民提及货郎的货箱上有红色绳结。
孙荞绷紧了肩膀:“小孩儿都跟在他身后?”
孟玚:“放心,没有孩子出事。”
孙荞这才放松下来。“……红色绳结,一定是池州信结吗?这个‘货郎’后来去了哪儿?”
“在虎骨村逗留两天之后便走了。有人看到他在龙家门口跟龙应意兜售小玩意儿。龙家大女儿有孕,龙应意想买些小孩的玩具。村人围观选购,最后龙应意买了个铃铛。”
货郎离开时,孙荞和孟玚还未抵达虎骨村。官兵找不到货郎,也看不出货郎跟灭门案的关联,便不再追查货郎。但孟玚在卷宗中第一次看到“货郎”和“红色绳结”的描述时,他的感受和孙荞是一模一样的。
仿佛一直笼罩着他们的迷雾终于裂开了口子。
但他们还尚未找到穿破迷雾的方法。
孟玚安慰孙荞几句,继续聊虎骨村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