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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锈色 第24节

  “我和江峰知州反复查阅当年案卷,也问了几位当年去过虎骨村的官兵,我更是当年亲历者,我们如今对虎骨村的案子,都有了一致的判断。”孟玚说,“孙荞,你想不想听?”
  孙荞:“官府查案,你能告诉我?”
  孟玚:“不算查案,江峰知州新官上任,翻查旧案陈案而已。我们都认为不可能再找出凶手了。”他顿了顿,又问一次,“你想听么?”
  孙荞几乎没有踟蹰:“告诉我。”
  她的人生因虎骨村的龙家灭门案而从此不停倾斜。她如今年纪,没打算要把一切扳正。只是仍想找一个答案。找出杀害昔日好友一家的凶手,找出毁了她一生的那个恶人。
  如今她和缪盈、孟玚都坐在冷清的廊下。眼前人来人往,一个个都长着恶鬼面容。但当她扭头,身旁却是两位旧友诚挚的脸。这里是安全的。这里不会有恐慌。缪盈正握着她的手,孙荞只感到,无论孟玚要说什么,她都不会失控和害怕。
  “请说吧,孟大人。”缪盈低声开口。
  当年的虎骨村一案,孙荞被释放的关键是长乐会被屠。官府认为两宗案子无论是杀人手法还是凶残程度都如出一辙,因此判断凶手仍逍遥法外,释放了孙荞。
  但孟玚和江峰知州都认为,这说不通。
  如果孙荞并非凶犯,凶手在杀完龙家人之后,故意在铸造坊牌匾上留下孙荞的龙渊刀,明显是要嫁祸给孙荞。如果要嫁祸,又为何紧接着屠尽长乐会满门,让孙荞洗冤?
  凶手在两个案子之间表现出来的目的,是前后矛盾的。
  “最大的可能是,两个案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主导的。”孟玚摆了两块石头在孙荞面前。
  他把两个石头放在一起。“我们认为,当时在龙家犯下杀行的人不止一个。虽然验尸结果表明所有伤痕都是同一种武功造成,但若这些人同出一派呢?他们学了同一种武功,水平相差无几的人,制造了龙家的惨案,并嫁祸给你。”
  孙荞听懂了。她拿起一块石头,平平摆在一旁。“但嫁祸给我这件事,至少凶手中有一个人是不认同的。这个人跟其他人想法不同。”
  孟玚点了点孙荞移走的石头:“他怜悯你,或者想救你。他知道一切,包括龙家惨案中女眷如何在门后堆叠死去,这种细节。”
  孙荞:“他在长乐会重复了这一切。”
  孟玚:“他杀长乐会,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你。”
  孙荞低头不语。
  孟玚继续说:“他肯定认识你。不仅认识,他情愿为你杀人。不仅杀一人,而是……”
  “……你认为是谁?”孙荞问。
  这事实对任何人都是极其可怕的。但孙荞太过于冷静,她的反应甚至不比得知“货郎”曾出现在虎骨村更激烈。孟玚心中忽然雪亮:“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你早就知道。”
  “他不是杀龙家的人。”孙荞说。
  孟玚猛地站了起来。一种奇特的愤怒在他心中膨胀。“告诉我!”他压着自己的声音吼出,“无论是什么江湖人,犯下如此杀行,他必须付出代价!”
  “他已经死了。”孙荞说,“我不打算再惩罚他。”
  她的目光坦荡透亮,仿佛诉说的是根本不需要争论的事实。一个名字在孟玚舌尖盘旋。他最终把它咽了下去,没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孙荞极少极少见孟玚生气。这个永远好脾气的书生,无论自己怎么逗他、捉弄他,都从不会因此恼怒。也因为次数少,她没应对过,只能愣愣看孟玚和初四上马走远。
  她理解孟玚的愤怒。但她不知道怎么去消解这种愤怒。
  第二日,登门来找孟玚的是缪盈。
  两人只在孙家打过照面,昨日才正式认识,缪盈见到他之后不浪费时间寒暄,直接问:“你知道长乐会是什么帮派么?”
  孟玚不悦,简略回答:“我不清楚你们江湖人的事情。”
  缪盈:“若它不是江湖帮派,早就被你们官府中人杀了百八十次。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占地为王,杀人如麻,长乐会身上背了江湖人多少仇怨,你我四只手加起来都数不清楚。”
  孟玚这才瞧她:“所以那人屠长乐会是师出有名?长乐会死了十八个人,其中六个女眷,甚至有不足十岁的孩子。这就是你们江湖人的正义和准则?”
  缪盈笑笑:“孟大人想要正义吗?那你是否也理解,‘正义’只掌握在有力量的人手中?”
  孟玚:“我不赞同。”
  缪盈:“你知道为什么江湖上只说孙荞屠龙家,是不仁不义、奸恶狠毒,却从来没有人说那个屠尽长乐会满门的人心狠手辣吗?因为江湖人都晓得,长乐会没了,那叫替天行道。”
  第43章 诱虎09
  “长乐会”创立时间仅一年,但其前身“长乐帮”在江湖上已经臭名昭著。新的当家人大开宴席,金盆洗手,声称往日仇怨一笔勾销。但多是别人与他们有怨有仇,买账的人并没多少。
  在长乐帮被灭门之前,江湖上几桩灭门惨案都与他们有关,死伤人数七八个到二三十个不等,手法利落干净,大家只隐隐猜到是拿钱办事的长乐帮干的,但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
  好在江湖人杀人放火,何需证据?长乐帮变成了长乐会,大小争端仍旧不断。
  灭门案一出,江湖哗然。武林盟主,同时也是嘉月峰宗主的裴木森发出江湖追杀令,悬赏100两银子捉拿长乐会一案的凶手,多年过去,连线索都没有几条。且金银价格年年波动,这个江湖追杀令渐渐便无人问津了。
  缪盈对长乐会了解不多,大都是在沉青谷里听别人提过。就连享有盛名的回想堂,远在寒冷的北方,平常极少踏足南边,居然也与长乐会有杀仇。她挑了些悚然的事告诉孟玚,眼看孟玚紧绷的脸渐渐缓和,眉头仍旧皱着。
  “你说这些的意思,我明白。”孟玚开口,“杀长乐会的人与孙荞有极其亲近的关系。他愿意为孙荞背负血案和骂名。但这是他与孙荞之间的事。他屠尽长乐会满门十八人,这是他与长乐会、与我们官府之间的事。”
  缪盈拍桌:“你真是木头脑袋!”
  “孙荞可以原谅他,但我绝不可能。袁……”孟玚最终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照你们所说,他可曾亲口承认过自己杀人。”
  “这种事情要怎样亲口承认?”缪盈反问。
  “所以你们所有人,包括这个凶手,都知道此事逆天而行,绝不可能轻饶。”孟玚说,“我生孙荞的气,是气她明明知道,却选择隐瞒。”
  缪盈起身道:“不隐瞒的话,又要让你们官府查上个百八十天,甚至三年五年?你们何其无能,当年龙家的案子查不清楚,难道长乐会的事儿就能理得通畅?”
  孟玚:“这不是偷鸡摸狗的小罪行,这是杀人!杀人的事,查起来本就艰难,本就要愈发谨慎。”
  缪盈其实说不过他,因为缪盈自己也很为袁泊杀人一事震惊。她印象中的袁泊连马儿受伤都要彻夜守护医治,更别谈向妇孺举刀。但正因不可能,她才一面惊诧,一面为袁泊对孙荞的心意所震撼。
  孟玚无意与她争执,问:“如果真是那个人动的手,按照我们昨日的讨论,说明他也参与了龙家的事儿。你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缪盈坐下了:“这正是我今日来找你的原因。我是瞒着孙荞过来的。”
  孟玚打量缪盈:“方才是在试探我?”
  缪盈喝一口茶:“差不多吧。我要确认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孟某说话做事直来直往,不喜欢拐弯抹角。”孟玚提醒。
  最后是缪盈先说出了那个名字:“袁泊没有直接承认过自己杀人,但在孙荞问他的时候,他说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救出孙荞。”
  孟玚:“他太着急了。我看过当年卷宗,江峰的官兵在虎骨村固然行事粗鲁草率,但他们的调查十分细致,我相信再给她们多一些时间,是可以查出真相的。”
  缪盈:“百八十天?”
  孟玚不理会她的调侃:“袁泊杀了长乐会,证明他知道龙家人是怎么死的。而当时在场的应该不止他一人。……他当时是袁氏镖局的二当家,需要让二当家亲自动手,证明龙家牵涉的绝非小事。”
  缪盈:“袁氏镖局有问题。”
  孟玚点了点头。
  缪盈告诉孟玚,昨日孙荞复述沉青谷中发生的种种事情,略过了缪盈曾受的苦难,也略过了一件与当下无关、但十分紧要的事情:袁氏镖局一直在为沉青谷的人运送药物和材料。
  “她不想告诉你。她也知道镖局有问题,而且我看她的态度,是不想让我俩牵涉其中。她打算先撬开袁拂的嘴巴”缪盈撑着下巴,手指在脸颊上一点一点,“可我觉得,这跟找杀人凶手一样难。”
  此时的袁拂在大街上连打了几个喷嚏。
  自然不会有人牵挂他。他心想,该是有人正咬牙切齿恨着他。
  他向来对自己身份很有自知之明。生下来时被娘亲恨着:他是一段露水姻缘的最坏结果,是证明女子失贞的最痛苦证据。父亲不知所踪,而娘亲直到死时,才让袁拂带着信物去袁氏镖局找人。到了镖局则被更多的人恨着:突如其来的私生子,直接威胁镖局当家与家世显赫的妻子之间的关系。
  而所谓信物,不过是当时袁氏当家人给姑娘家留下的一截廉价发带。
  发带全然无用,能证实袁拂身份的,是他那张几乎与父亲一模一样、足显风流的脸。
  他是长得最像父亲的儿子,也因此招致镖局里最多的恨意。他在镖局里唯一亲近的,只有二哥袁泊。
  他唯一不愿被其憎恨的,也只有袁泊。
  从江峰分局走出来的袁拂,一时间忘了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打完喷嚏,吹完冷风,他有些想去找孙荞说话,但又想到自己不受欢迎,只得作罢。下一站还得往北去,还有好几个城池的分局需要他一一检查,账本、生意、人手,他现在要做的事儿越来越多了。袁野也越来越相信他了。
  这是好事。袁拂霎时间却感到面颊有些疼。袁野打他的十六个巴掌,他记忆犹新。
  带着随从去吃饭,吃到一半,他又想起孙荞。难得跟孙荞在同一个地儿,他放纵自己多想她几次。虎骨村那案子,袁拂不认为六年之后的孟玚还能查出什么证据来,但孙荞若是继续纠缠在这件事上,很是不妙。哪怕是为了袁泊,他也得让孙荞尽快死了这条心。
  但要说服执拗的孙荞,比扳倒袁野、当上镖局当家还要难。
  吃着想着,店里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几个青年侠客气势十足,其中一人个头稍矮,长相却最为出挑。他目光在店里一扫,指了指窗边的位置,其余人便随着他往那桌走去,说说笑笑。他们没有看到角落里的袁拂一行,袁拂却吃惊地停了手。
  他往后靠了靠,让自己更好地隐匿在木柱的影子里,静静观察。
  他们低声说话,隐隐以那位倜傥的青年为中心。从听到的只言片语判断,他们似乎是打算一起做些什么事情,是合作者的关系。偶尔的,那位青年会扭头看向店内,是察觉了有人窥探,但始终找不到窥探者。他倒也大方,并不因此离店,而是嘴角带笑,慢慢地啜饮淡酒。一道竖直的疤痕从眉骨笔直划到面颊,这令他每每侧头看向街面,伤痕便被日光照亮,如金色的、深深的一笔。
  白锦溪——袁拂听到与他同饮的人这样喊他。
  当夜,白锦溪在客栈歇脚。她屏退左右随从,自己坐在房中,慢慢擦拭随身的一把长剑。
  吹灭灯火之后,约过了三刻钟功夫,有人轻轻推开虚掩的窗户,无声滑进房中。
  白锦溪闭目躺在床上,要竭尽力气去听,才能判断那人的脚步声。对方武艺高超,她握紧了藏在被下的长剑。
  终于等到呼吸靠近,那人似乎正垂头观察白锦溪长相。白锦溪右手一拧,长剑破被而出,直刺那位不速之客!
  对方根本不躲,一把攥住白锦溪握剑的手腕。白锦溪右手被制,左手仍有后招,匕首狠狠扎向来者侧腰。
  那人忽然开口:“你不是白锦溪。”
  这句话说完,他已经用手肘打掉白锦溪左手的匕首,直接将白锦溪从床上拖到地下。白锦溪仍被他抓住右手,慌乱中以脚尖勾起落地的匕首,左手握住直接往那人的脚尖扎去。
  那人面对女人也毫无恻隐怜惜,一足上踢,直冲白锦溪下巴而去。白锦溪知道这一脚如果踢中,自己最差也是昏迷不醒,忙歪了身体躲避。那人趁着这个空隙,一把掐住了白锦溪的脖子。
  他松开白锦溪右手,拿过桌上的灯盏,手心拂过灯芯。灯盏亮了起来。
  白锦溪的脸与袁拂的脸同时被灯火照亮。
  “好久不见。”白锦溪冷笑,“今日店中察觉有你,我就知道你必定会来找我。杀人灭口,你们这些人最为擅长。”
  袁拂盯着她脸上的伤疤。
  “这道伤怎么在你脸上?”袁拂问,“我当日划伤的分明是你的哥哥。”
  “杀净我们兄妹,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们镖局在虎骨村干了什么事。”白锦溪问。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袁拂的脸色是平静的。灯火摇晃着,他的脸上弥漫了一种昏昧不清的东西。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下一瞬就能拧断白锦溪脖子。
  “我是孙荞的朋友。”白锦溪飞快地说。
  袁拂果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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