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21节
赵喜月全塞给了缪盈。
那晚上赵喜月说了很多话,尤其叮嘱缪盈在沉青谷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若苏盛南欺负他,便去什么地方找谁和谁,说你是赵喜月的养女,那些人定能为她撑腰。说着说着,又茫然叹气:这几日我心里总是怕,我怕我选错,反倒害了你。
缪盈仍记得自己当时听得一头雾水。嫁给好对象的喜悦,让她没有捕捉到赵喜月未说出口的担忧。缪盈只说:“我可不去找那些人,他们名声大,可我谁都不认得。我若受了委屈,我便回家找你,找师父还有孙荞。”
赵喜月笑了笑,握住缪盈的手,良久才说:“那时候如果孙家还在,千里万里,我都为你出气。”
之后缪盈再也没听过孙家的消息,直到在螺音口中遇到外来的江湖客,才知道孙家已经没了,赵喜月夫妇死了,孙荞嫁给袁泊,远离江湖。
她偶尔也会想起出嫁前那一夜。仿佛有什么深藏水面的东西,曾在她面前亮过片爪只鳞。
被困在沉青谷里的岁月,缪盈是怨过赵喜月的。她怨此生遇过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孙荞,包括十五岁中秋夜救下的那个小姑娘。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命运生来注定,有时候她又觉得是冲纨绔举起手掌的瞬间,改写了此生命数。
但一旦离开沉青谷,心头许多淤积的东西便被长河与清风吹散了。
此时孙荞提起赵喜月,她又一次想起往事,心头忽然生出奇特的警觉,她得跟孙荞聊聊过去发生的事情,但现在却又不太合适:对现在的孙荞来说,找到货郎是重中之重。
“我们走吧。”缪盈把最后一颗糖莲子扔进嘴巴里,牵着孙荞起身,“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如今自由自在,过去的事儿只会增我烦扰,不去想了。”
高浪街尽头十分热闹,山路上人来人往。缪盈笑骂道:“还说是没人知道的地方!”
江雨洮已经在路旁等着,见到孙荞,挤出一个很丑的哂笑。孙荞动动下巴,示意他带路,江雨洮忙不迭走在前面。渐渐的人少了,前路狭窄,密树丛生,他们像在绿色的河流里洄游,穿过一个又一个浪头。
再踏一步,豁然开朗:眼前是平坦山崖,佛像与石灯倒伏,苔痕斑斑。远山连绵如一笔淡墨,浩大的风从澄衣江上吹过来,卷过他们的发梢与衣角,往雾隐山脉深处去了。
连孙荞也说不出任何挖苦的话,眼前景色如此浩荡开朗,令人一扫心头烦恼。
孙荞识趣地与江雨洮、缪盈拉开一点儿距离,装作研究地上的佛像,渐渐挪到林子边缘。江雨洮递给缪盈一把扇子,缪盈打开,上面是一个美人儿,角落写着她的花名:香月。
“当年离开沉青谷,我便直奔池州。你让我去找池州的白锦溪,但你也不确定他真的能帮你。我心想,姓白的若是不帮,我便挟持他来要挟整个水龙吟。”
缪盈失笑:“就凭你?”她打量那扇子,“给我这扇子又是什么意思?”
“白锦溪后来跟我说过一些事儿。比如你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长大,还有你一直想找一位给你钱,让你买药,还帮你安葬了娘亲的恩人。”
缪盈握紧扇子,猛地抬头。
还在青楼后院里苦熬的那几年,缪盈想都不敢回想。不成人样的母亲,对她虎视眈眈的嫖客,终日痛打她出气的龟公和娼妓……唯有母亲挚友时时护着她。那人与母亲都约莫二十来岁,也都已经沦为最低等的妓女,幸运的是没有染上花柳。她钱不多,但总偷偷给缪盈塞一些铜板,让她买药、买吃的。
娘亲走的那天,恩人牵着她走在运尸的板车后,把那具裹了草席瘦小尸体一直送到城外。她买了薄棺材,和缪盈一起在墓前跪下磕了几个头。
恩人也要走了,她在妓寨辗转十余年,终于攒到些给自己赎身的银两。分别时她叮嘱缪盈:妓生子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别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身份,别走母亲的老路。
“她还活着吗?”缪盈问。
“两年前得病走了。”江雨洮说,“她收养了一个女儿,倒是跟你年纪差不多大。”
难以抵抗的苦涩翻上缪盈心头。扇子上的女子婀娜多姿,无论名头还是打扮,都是青楼做派。
“……妓生子的命数总是如此。”缪盈低声说,“我和她都一样。”
“什么?不是的。”江雨洮指着“香月”二字下的红色方印,那是一个很普通端正的名字,“这个才是你恩人的女儿。她如今是池州小有名气的女画师,特别擅长画女子。她的画可不便宜,所以偶尔也给青楼的姐儿们画扇,扇子卖得多少钱,她一分不要,全都归扇上的人所有。”
缪盈睁大了眼睛:“她……她给人画画?”
江雨洮:“画得好吧?我去沉青谷之前在街上买过一把,可在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扇子就被女疯子弄进平湖了。”
缪盈不由得又低头细看。画上的女子确实没有一丝媚俗之色,仪态端丽,不似寻常画师手笔。
“你想去见她么?”江雨洮低声问。
“不见。”缪盈立刻答,“她跟我只是陌生人。只是她能有这样成就,说明我的恩人一生也并不狼狈。”她缓缓抚摸那方刻印,“何必再提我。”
江雨洮:“她知道你。”
缪盈:“……什么?”
江雨洮:“她听娘亲说过你。你的恩人也一直牵挂着你。”
可缪盈还是摇头。江雨洮挠挠鬓角:“那你有什么想让我转告的么?”
缪盈笑了:“你怎么为这个事儿这样执着。”
江雨洮:“这是你牵挂的事情。”
缪盈的笑容渐渐消了。她从未如此认真专注地打量江雨洮。是英俊的,但没有什么男子气概;是开朗的,但总让人觉得不踏实。他甚至不是缪盈所见之人中,能让她一眼就牢牢记住的。此时江雨洮略微低头,既不过分靠近缪盈,又能让缪盈听清楚他的话,眼神温柔专注,等待缪盈的指示。
“我跟她关系挺好的。”江雨洮说,“我说,我是你娘亲的朋友的朋友……我、我们算朋友吧?”
“……”缪盈再次笑了,她眼眶发热,鼻子酸得声音都快要变调,“江雨洮,你真是个怪人。”
第37章 诱虎03
江雨洮后来便来得更勤快了。姜盛本来看他不顺眼,俩人每每在水龙吟门口遇上,总要相互阴阳怪气。姜盛最惯说“你今日还是没我高”,江雨洮便回一句“白锦溪出门绝不带上你”。两人吵着吵着就要打起来,鸡飞狗跳。
缪盈路过,冷冷说一句:“你们是私塾的童子么?还天天打架。”
江雨洮立刻收手,正正衣襟:“我不与他一般见识。”屁颠颠跟上缪盈。
某日江雨洮不来,隔日还是不来,她们正议论这人会不会又被官兵抓走,江雨洮便顶着张红肿的脸出现了。缪盈一看便知:“被女人打了。”
江雨洮哂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打他的是金月楼阮玉的弟子,那位一同离开沉青谷、名为琅玉的南疆女子。
江雨洮骗她说只见到阮玉尸体,不清楚阮夫人下落,哄她入伙;众人乘船离开沉青谷时,琅玉跟小寒、初四聊天,三言两语便问出了真相。众人抵达池州码头后,琅玉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离开。江雨洮庆幸了好几天昨日早晨在街上碰到了琅玉。
准确地说,是被琅玉拖进了小巷子。
这条路是江雨洮每日来找缪盈聊闲天必走的一条路,缪盈喜欢的羊肉包子铺就在这路上。江雨洮拿着满满六个热气腾腾的羊肉大包子,被琅玉拽住衣领的时候,因下意识护住包子,而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江雨洮这辈子骗过许多人,尤其是女人,其中最怕的一是孙荞,二是琅玉。但若真要比较起来,孙荞还要逊其三分——毕竟琅玉是真的会杀了江雨洮。她手上那把锐利至极的玉环刀当时就抵在江雨洮耳朵边,正在寻找合适的下刀方向。
江雨洮脸都白了。眼前人混迹南疆,而南疆与中原一带的江湖风气截然不同,琅玉更不可能忌惮这儿的江湖规矩。她恼怒,所以要找江雨洮出气,谁劝阻都没有用。
江雨洮干巴巴地笑:“你当时走了,我还以为你回家了。”
琅玉:“当时就想杀你,但船上你帮手多,不好下手。”
江雨洮:“那你要不要尝尝这包子?特别好吃。”
琅玉:“你买到包子的时候,就是防备最松的时候。”
江雨洮泄气了。琅玉完全是有备而来,她是真正的猎人,伺机而动。
“别割耳朵,留个全尸。”江雨洮说,“我意中人最喜欢我这张脸。”
琅玉:“噢?是吗?”
说完举起手,狠狠冲江雨洮的脸砸下。
江雨洮说到此处,忍不住捂着脸哼哼唧唧。
缪盈:“……谁喜欢你的脸?”
孙荞:“我看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小寒和朋儿:“然后呢?你也没死呀。”
众人叽叽喳喳,没一个人对江雨洮的遭难表示同情。江雨洮只得装作不在意,摇着他新买回来的一把扇:“那当然是被我说服了。琅玉现在已经回南疆。”
他看向孙荞:“我记得苏盛南制作‘暝暝’所用的药材,有从南疆和北疆来的。除了袁氏镖局帮忙运输药材之外,也有零星的货郎从南、从北往沉青谷运东西。如今货郎下落不明,若是琅玉能帮忙从南疆打听到消息,那就有眉目了。”
孙荞愣了。这段时间她时常为这件事烦恼,想来想去只能想到继续恳求白锦溪帮忙,但白锦溪尚未归家,寻找货郎一事只得搁浅。她没料到江雨洮竟然一直把这事情挂在心上,心头一时间百味杂陈,对他的怨恼霎时全数消失,只剩难言的感激和愧疚:“江雨洮,多谢你牵挂着……”
缪盈打断她的话:“琅玉分明要杀你,怎么突然又肯帮你?你给了琅玉什么东西,还是什么承诺?”
江雨洮看一眼孙荞,想想又看一眼,轻咳:“我有什么本事,都是多亏孙荞。我说你知道池州知州叫啥不?叫孟玚。你知道孟玚是谁不?是我们孙荞孙女侠的老相好,可以为孙荞上刀山下火海。你帮了孙荞,就等于帮了孟玚,那就等于跟官府结交。我知道你身在南疆,不屑于此,但金月楼也做生意,做生意就必须跟官府打交道,以往这事儿都是阮玉和你姐姐来做,以后就得靠你。你和咱孙女侠的相好成了朋友,那就……”他话未说完,忽然后跳到几丈之外,“孙、孙荞,好好说话,拔什么刀!”
喊出最后一个“刀”字,人已经翻过水龙吟的围墙,往高浪街上跑去了。
姜盛正好经过,心中大喜,高喊:“哟江雨洮,被狗撵了?”说完回头看见提刀走出来的孙荞,连忙闭嘴跑走。
收刀入鞘,孙荞不得不想起孟玚。
回到池州已有数日,初四也早就回了府衙,孟玚应该知道她回来。但至今,孟玚都没有到水龙吟找过她,也没有托人传话求见,就连初四也不见踪影,好似回了府衙就不肯再来高浪街似的。
孙荞正犹豫要不要主动去拜访孟玚,缪盈忽然说:“我还从未见过孟玚孟大人。”
孙荞:“……你没见过?”
缪盈:“从未。”
孙荞还没回忆清楚过去是否引见过这二人,缪盈已经起身:“好罢,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见见传闻中的孟大人。”
孙荞:“……”
缪盈:“带路呀,孙女侠。”
一路上缪盈左手被小寒牵着,右手牵着孙荞,笑个不停。行行走走,抵达池州府衙,正好瞧见初四跨上马背,准备出行。他一副出远门的打扮,见到孙荞不禁一愣。
“孟大人不在家。”初四低声道,“他去了江峰。”
听到这地名,缪盈忙扭头看孙荞。
“去江峰做什么?”孙荞问。
“江峰有个虎骨村,你们听过么?”初四说,“虎骨村人擅长锻刀、锻剑,江湖上十分出名。几年前虎骨村发生了一件灭门大案,有户人家一十二口人一夜之间全部丧命。具体啥情况,我还不太清楚,但听说这案子与当时还未就任的孟大人相关。”
“有人旧案重提?”孙荞继续问。
“嗯。江峰的知州大人初上任,重翻旧案,觉得里头有些蹊跷。恰逢孟大人回家祭拜,经过江峰,便留他讨论。这一讨论就讨论了好几日,大人写信回来,让我带些东西给他。”初四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当年是孟大人把犯人放走的。但我可不信。”
“他没放。”孙荞说。
初四脸上一松:“我就……你怎么知道?你当时也在虎骨村?”
“那个一夜之间屠尽一十二口人的恶徒,据说是我。”孙荞静静看初四。
第38章 诱虎04
江峰府衙,孟玚正翻阅当年的案卷。
虎骨村龙家灭门案发生的时候,他只是打算赴京城春试的书生,因一场古怪的大雪而困在虎骨村。
与他同行的是孙荞。
启程之前,他到江北找孙荞,想好好说些“若我中了便……”之类的承诺。还没见到人,便在路上被一匹惊马撞入山沟跌伤了腿。被过路的人送到孙家后,拖着伤腿的他不好意思再想承诺的事:今年看来,金榜题名的希望仍旧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