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20节
苏盛南死了,红色信结的货郎线索再次中断。袁氏镖局竟然参与了沉青谷和苏盛南的恶行,袁拂没有辩解,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江湖中人的表里不一、沆瀣一气更令孙荞恶心,她远遁江湖不问世事,六年后再踏入,迎面的仍旧是这些嘴上大义、暗中苟且的人。
“……没遇上过一件好事。”孙荞声音非常低沉,几乎听不见。
缪盈:“荞荞,你是我的菩萨。”
孙荞:“……”
她坐直看缪盈,缪盈正色道:“和我重逢,不算好事吗?”
孙荞:“算。”
缪盈:“我们又在一起了,不算好事吗?”
孙荞:“当然算。可是……”
缪盈:“以后有我和你一起找那货郎,一起给孩子们报仇。就像我们小时候说好的,一块儿去看大河大川,去塞外,去南疆,逛遍天地。”
孙荞睁大了眼:“不,你得先把身子养好。”获得了最珍贵的同伴,她心头发热,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缪盈握紧了她的手:“所以我们去池州,池州有你认识的孟玚,还有白锦溪。我们在池州养好身子,准备好一切,再出发。”
三言两语,缪盈就把孙荞安抚好了。她最懂如何让孙荞快乐。孙荞振作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
“江雨洮认得白锦溪,也是白锦溪告诉我沉青谷有线索,我才会过来。我原本以为是江雨洮在斡旋一切,但听你的话,你也见过白锦溪?”
“白锦溪曾到过沉青谷。”缪盈告诉孙荞,苏盛南与袁氏的合作时有摩擦,他很想再找一个合作伙伴,于是瞄上了澄衣江上最大的水帮,水龙吟。苏盛南邀请白锦溪到沉青谷参加“仙衣诞”,白锦溪原本有意合作,但见到缪盈便立刻改了想法,很快离开。
“是我让江雨洮去池州找白锦溪的。”缪盈说,“若不是我,你以为江雨洮这小小的毛贼,能跟白锦溪搭上关系?”
这回轮到孙荞困惑了。缪盈在嫁给苏盛南之前,孙荞与她同出同进,从来没认识过白锦溪兄妹这样的人物。缪盈进入沉青谷之后再也没迈出山谷一步,白锦溪却又是被苏盛南邀请而来、只见过缪盈一面,但缪盈说起这个人来,仿佛是多年旧相识。
“……什么?你没认出她么?”缪盈难以置信,“她现在和小时候长得很像呀。虽然眼睛上多了道疤,不知吃过什么苦,但我一见到她就认出来了。”
孙荞:“你说的是谁?我以前见过?”
“你当然见过,你还背过她,救过她。”缪盈说,“你忘了么?我十五岁时第一次杀人,就是为了她。”
孙荞霎时想起那年的中秋灯会,桥洞中被纨绔压在暗处的小姑娘。孙荞把人抱起的时候,才发现瘦弱双臂都被纨绔折断,软趴趴垂在身侧。
背着那女孩往家里赶,孙荞担心缪盈,也担心背上抽泣的她。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安慰过她吗?告诉她缪盈为她杀了人?还是说回到孙家,自然有人帮她救她?那一夜太过混乱,孙荞实在记不清了。
“见面的时候,我认出她,我知道她也认出我了。”缪盈说着笑起来,“她现在怎么扮成了一个男人?倒是挺像的,可眼睛何时受的伤呀?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孙荞摇头,“我认不出来。”
缪盈温柔地牵她的手:“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一时想不起也正常。我们三人重逢后……”
孙荞静静地听缪盈说,踟蹰许久,终于开口打断缪盈的话:“我认不得。我谁都认不得。”
缪盈一怔:“什么?”
孙荞:“我只能靠声音、衣着和姿态来分辨,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缪盈脸上笑意尽褪,愣愣看孙荞。
这是孙荞压在心里最难以启齿的秘密,一旦说出口,便会被人怀疑她已经疯癫。但她愿意相信缪盈。
“自从袁泊和两个孩子出事,我就再也看不清人们的脸。”她说,“除了你和孟玚,世上所有人在我眼中,全都面目混沌、鬼相狰狞。”
第35章 诱虎01
赤喙翠羽的小鸟落在窗口,正好与倚窗发呆的缪盈对上眼神。
回到池州已有三日。江雨洮带众人去水龙吟,白锦溪出门去了,只有姜盛在家。好在白锦溪叮嘱过姜盛,他不情不愿安顿了大家。
自从离开沉青谷,缪盈和孙荞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她们没有时间细聊孙荞的事情。一想到孙荞独自拎刀离开融山、一路过池州到沉青谷,所见的人全都长着鬼样面容,缪盈不禁从心底打颤。她在沉青谷看过些医书,也跟苏盛南学过些本事,可从来没听过这种怪病症。
这回轮到她担心孙荞了。
孙荞只看得清她和孟玚,缪盈猜测,是因为他们两个与孙荞相识于旧时,对孙荞又十分重要。但回来这三日,孙荞没提过孟玚,更没到池州府衙拜访过这位知州。
小鸟儿在缪盈手心啄食两颗松子,振翅飞走。缪盈起身一看,院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江雨洮。
缪盈、孙荞、朋儿与小寒四个女眷住在这小院子里,江雨洮另有去处,初四则回了府衙。住了三日,江雨洮就来了三日。缪盈也不好说他烦,只好随便他来去。
在谷中,江雨洮还敢大声说带她走,等住进这儿,反倒畏怯起来。来了也只是跟朋儿小寒聊天,做些可有可无的活计。扫着地要故意经过缪盈窗下,逗小猫玩儿也要故意撺掇它去找缪盈。他若是靠近,缪盈就应付,普普通通地与他说话,在沉青谷里那套勾人的法子,是再也没用过。
江雨洮这日买了许多高浪街上的吃食,招待朋儿与小寒。两个孩子都没吃过这些新鲜玩意儿,边吃边招呼缪盈过来。缪盈摆摆手,江雨洮拿着个小碗走来,里面是糖樱桃煎。
“太甜了,我不吃这玩意儿。”缪盈讲完又觉得语气生硬,补充道,“你昨天带的羊肉包子,我就很喜欢。”
江雨洮便靠在窗边自己吃了。缪盈看出他有话想说,静静等着。
缪盈很感激江雨洮救自己。即便她的获救有白锦溪襄助,但真正犯险再入沉青谷的关键是江雨洮。说救她的人很多,实际做到的只有江雨洮一人。而且若是细究,江雨洮救过她两次。面对恩人,寻常人都是不自觉亲近的,但缪盈做不到:她这一生最落魄最不堪最痛苦的时刻,江雨洮见过。
她信江雨洮怜悯她。但无法相信江雨洮还中意她。
被色相迷惑的时候,人会说出不寻常的话,做些奇特的事情。江雨洮也是这样的人。缪盈感激他,同时也在等:等着看这个足够机灵也足够敏锐的年轻人,恍然醒悟。
“高浪街外头有一个地方,景色很好。这几日天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看看。”江雨洮说。
他一脸郑重,缪盈打起精神迎接,没料到说的居然是这种闲事。
“……什么地方?我跟孙荞一块儿去瞅瞅。”缪盈笑着对窗外的江雨洮说,“你见多识广,连你都说好,那肯定是特别美的地方。”
“不要孙荞去。”江雨洮说,“她没心思看。”
“那我也不去了。”缪盈接上。
江雨洮几乎是咬着牙:“那她也去!”
“好呀。”缪盈刚冒出逗他玩儿的心思,立刻压了下去,点头,“那你去跟她讲。”
江雨洮更黯然了:“怎么是我去?”
缪盈:“难道我去呀?”
正说着无聊话,孙荞练武回来,大步走进院子,扬起下巴就是一句:“你又来啦?”
不知为何,回到池州之后,江雨洮不太敢跟孙荞面对面。此时见到孙荞,也立刻找了个借口原地遁走。孙荞不挽留他,和朋儿、小寒一起吃他带来的东西。连小寒都看出江雨洮不对劲:“江大哥怎么好像有点儿怕你?”
“因为他骗我。”孙荞说,“不仅骗我,还想过杀我。”
小寒和朋儿眼睛瞪得滚圆:“为什么!”
缪盈也过来了,坐在孙荞身边:“为了我。”
小寒与朋儿看看缪盈,又看看孙荞,两双眼睛一时困惑,一时又彻悟般亮起。缪盈敲了朋儿脑门:“又编排什么怪故事!”
水龙吟是江湖帮派,又扎在高浪街,真正三教九流混杂之处。朋儿从未出过沉青谷,这三日全由小寒和江雨洮带着在街上乱逛。高浪街上嘌唱的多,什么故事都有,上午听魔教教主与正道女侠痴恋十六年,下午又听宫妃与侍卫私逃引得官府万里追杀,晚上听的更复杂:高浪街出了名的浪荡儿一时跟大家闺秀眉来眼去、私定鸳盟,一时又跟结义兄弟闯荡江湖、海誓山盟。朋儿听完,回来便眉飞色舞跟家里不想动弹的俩人复述。她讲一点儿,小寒补充一点儿,缪盈和孙荞听得津津有味。
孙荞把龙渊收好再走出来,院子里只剩缪盈。
“江雨洮估计今日还会来找你,他想约我出门。我说除非你也去。”缪盈暗示孙荞拒绝。
孙荞:“好啊,我去。”
缪盈:“……你怎么也想去!你分明不喜欢游山玩水!”
孙荞与她坐在树下:“因为你想去。”
缪盈便沉默了。
“既然逃出了沉青谷,那就多看看澄衣江和雾隐山脉的景色吧。”孙荞把缪盈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你若是不想跟他说话,还有我呢。就借口说孙荞累了,孙荞倦了,我们要回去。”
缪盈笑了笑。她在等江雨洮清醒,但江雨洮似乎也在等她。等她做什么?她不想去深想。但在孙荞面前,缪盈可以让自己心底的情绪泄露一点儿:“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好的人。”孙荞立刻说。
缪盈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梨树的花都落尽了,结出许多指头大的小青果,新鲜的香气统辖小院,在这样的天气里闲坐着,人渐渐生出倦意。
“你眼中的江雨洮是什么模样?”缪盈忽然问。
孙荞:“纸一样白的脸,面颊上许多眼睛,时刻都咕噜噜地转。”
缪盈毛骨悚然:“什么?!”
第36章 诱虎02
孙荞初见到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这样:纸一般的脸上,无数眼睛骨碌碌地转。
家人出事之后,孙荞起初还是正常的。异常发生在她抱着孩子骸骨不肯放手的那一日:人们劝她松手,劝她平静,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不少人还伸手从她怀中试图夺走骸骨。孙荞疯了一样尖叫,她几乎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但摸到的只是空空的背部。她捡起地上枝条与村人对峙,渐渐的,每一个人都化身成了恶鬼。
孙荞便是那时候忽然清醒的。
她知道自己病了,这病或许永远、永远也不能好。
她安葬了袁泊与两个孩子,提刀上路,一路全是魑魅魍魉。江雨洮却又有点儿不同,起初看他和所有的陌生人都一模一样,后来相处多了,他脸上眼睛逐个消失,五官像被什么揉成一团混沌,雾气般模模糊糊。
“好像熟悉了都会这样。包括小寒、初四和朋儿,现在也不那么可怕了。”孙荞说,“只是仍认不得面貌。”
“混沌也不行呀。”缪盈着急,“我看你这病比小寒的严重多了。”她恼自己学艺不精,不知道孙荞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恼苏盛南空有一身好医术却满肚子坏水。她江湖传闻听过不少,苏盛南这样高明的医者其实并不多。
“不碍事的。”孙荞说,“我若不告诉你,你也根本看不出我不对劲,是不是?”
缪盈:“你真能看见我?”
孙荞:“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缪盈心头又热又疼,牵紧了孙荞的手。
翌日出门,缪盈挽着孙荞胳膊,孙荞觉得不自在她就换作牵手,总之不让孙荞远离自己一步。孙荞笑她夸张,又想起小时候也总是缪盈带着自己东奔西跑,就像真正的姐姐。
两人去赴江雨洮的约,一路边走边逛过去。上一次来池州还是春雨绵绵,此时天朗气清。街巷上到处是叫卖的人,缪盈看这个新鲜,看那个也新鲜。买了些吃食坐在树下品尝,缪盈拿起一颗糖莲子说:“我记得你娘亲总是随身带这个,你不想练武在地上打滚,她就喂你几颗,哄你继续。”
莲子软糯,糖末细腻。孙荞嚼了两颗:“其实我不喜欢吃,太甜了。”
终于等到缪盈主动提起赵喜月,孙荞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直接说:“是我娘亲把你推给苏盛南,你如果怨她,也是应该的。”
一颗糖莲子还未放进口中,缪盈忽然没了胃口。她皱了皱眉,没有应话。
“她当时是为了我,才把你……”孙荞说不出“献出去”这句话,打结了。
阳光照得人头脸发烫,缪盈想起离家前一天晚上,赵喜月拿着很多东西登门找自己。
和孙荞一样,缪盈年长后有了自己的小院儿。孙家并不十分富庶,房子有限,为了给缪盈搭一个跟孙荞贴着的小院,赵喜月指挥弟子们在家里忙了一个多月。缪盈把自己的房子、院子打理得很美,赵喜月常常拎着孙荞训,让她学学缪盈,别在院子里摆什么武器木人,多些花儿草儿。
那夜小雨,赵喜月撑着伞过来,在缪盈面前打开一个小包。包里是两根金条,十几颗圆溜溜的南海明珠,几枚玛瑙戒指,还有精美的耳珰。缪盈认出耳珰与珠串都是赵喜月打算给孙荞陪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