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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锈色 第19节

  初四眼疾手快,丢下刀子接住了小寒。两人跌在地上往平湖里滚,他一手揽紧小寒一手胡乱地在地上乱抓,竟抓住了一根粗大的、通往湖底的铁索。
  孙荞也同时起身去接小寒,半途见初四护住了小寒,她立刻抽刀袭击苏盛南。苏盛南身上有伤,又在水里浮沉几次,体力消耗巨大,一晃神便被孙荞的刀鞘狠狠敲在太阳穴。他头昏眼花,跌跌撞撞,绊倒在铁索上。
  小寒爬起身,视野摇晃模糊,先看到的是趴在地上正要站起的苏盛南。她如今浑身血脉激荡,力大无穷,丹田如被火灼烧,疼得厉害。她来不及思考,抓起铁索狠狠一甩、一摆。沉重铁索竟被她甩了起来,圈住苏盛南一只脚。
  苏盛南心道不妙,回头去解开铁索,不料小寒竟拖拽着那铁索,蹒跚着往林子里走。
  孙荞:“小寒!”
  小寒不应她,肩膀塌了下来,双目亮如灼火,在林子里大步冲撞。孙荞一看她模样和她去往的方向,便知她的疯病又发作了:从小在森林中长大,狩猎获得的东西自然也要穿过林子、给隐居的家人拿回去。
  那铁索重得吓人,她竟用两只手便拖动了。苏盛南也一并被拖着往森林里去,一路惨叫不止,趁乱抱紧树干与小寒僵持。那铁索几乎把他撕成两半,他顾不上那么多,冲跑过来的孙荞哀嚎:“救我!”
  孙荞几步跃到小寒身边,抓住她肩膀,柔声道:“小寒,看着我。”
  小寒只喃喃重复:“我回家,我要回家。我想找弟弟,他总喜欢跟我玩。”
  她看孙荞,像湿透的小兽看自己的母亲。紧抓铁索的手已经被磨破了皮,铁锈与血的气味混在一起。孙荞尝试抱紧她:“好,我带你回家。”
  小寒大口喘气,终于松手,铁索沉重地落地。
  岸边的初四没有追到林子里。在小寒拖动铁索往林子里走的时候,湖水中翻涌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声音,随即便是难以形容的恶臭。仿佛被死水压在底下的东西全都随着那铁索的拖拽,重见天日。
  第一个铁笼子露出水面,像一条黑色的巨蛇露出头颅。
  之后便是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被铁索串联如一串黑色的珠石。绿磷火从湖面升起,似天降的星星,而笼中磷火更多,成片地贴在布满了绿苔和水草的骨骸上。
  初四跌在地上。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骨骸,像长在铁笼上一般坚固。每个笼子里骨骸都不止一具,堆叠得几乎要满溢出来,那些嶙峋的手脚垂在笼子外头,在地上一磕碰,立刻就碎了。
  然而湖水中还有更多的笼子。那声音浑浊巨大,震得初四耳朵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林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近十个笼子被拖上岸。而岸上类似的铁索还有十几根,全都被灌木丛掩盖着。
  林中传来苏盛南的求救,很快便是一声闷响。缓慢移动的铁索先是一停,随即铁笼一个接一个地飞速滑落回湖中。铁索哗哗收回,初四再度听见苏盛南的嚎叫:“不不不不不!救我!救救我!”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苏盛南的身影,这位沉青谷谷主便被铁索拖入了平湖。
  一串气泡浮起,苏盛南在水中挣扎。孙荞抱着小寒落在初四身边,把小寒交给初四之后立刻想跳进平湖救出苏盛南。然而刚才的一阵翻涌,湖水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恶臭,许多人类的碎骨浮在湖面上,孙荞不由得停步。
  “别下水!这水看起来太不对劲了!”初四捏着鼻子喊。
  湖上划来一艘小船,是朋儿。船上还有另外三个人,江雨洮,缪盈和一个孙荞没见过的女子。孙荞见缪盈浑身脏乱,但还能扬手跟自己打招呼,一颗心终于放下一半。
  忽然啪的一声,湖中窜上来一个人,紧紧抓住船舷。小船载了四个人,本来已经颇重,被他一压,几乎侧翻。
  苏盛南腿上还缠着铁索,拼了命才抓住这救命的小船,抬头一瞧,眼前赫然是缪盈。
  他圆睁眼睛,喉头蠢动,忽然说了句:“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缪盈根本没听清这句话。在苏盛南冒头的时候,江雨洮和金月楼弟子已经动弹,一个钳住他的手,一个亮刀抵在他喉头。
  铁索实在太沉重,朋儿惊叫:“船要翻了!”
  缪盈的耳朵填满了各种声音,她没有听见孙荞呼喊“别杀他”,只看见苏盛南对自己露出的笑容。她忽然想起此生第一次杀人的夜晚。那时候,她是为了救下一个比自己更弱更小的少女。
  现在,她要救自己。
  五指成爪,她被药物吞噬、所剩无几的内力集中在右手上,奋起全身劲力,狠狠朝苏盛南天灵盖拍下!
  喉中咕嘟一声,苏盛南盯紧缪盈的眼睛凝固了。他保持着哀求的表情,双手却渐渐松脱,像一块铁沉入湖中。
  直到小船靠岸,湖面仍旧一片粘稠的平静,再没有任何东西浮起来。
  第34章 暝暝歌21
  俯天阁前,一片喧嚷。
  这座拥有气势高昂之名字的金色楼阁正被江湖人团团包围。已有快脚的江湖客从平湖回报:苏盛南没了。没人想过去救援苏盛南,甚至没人舍得离开俯天阁一步。人们目光凝注在小楼正厅之中的袁拂和两个随从身上。
  “让我们进去,袁三弟。”先开口的是一个中年妇人,作武人打扮,上前两步盯着袁拂。
  在场江湖客众多,袁拂大多认得,眼前妇人便是大哥袁野的多年老友。她夫君随后上前,朝袁拂作揖,重复:“让我们进去吧。”
  袁拂一步不让:“这儿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又有人高声反驳:“你怎么知道!”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苏盛南不藏在这儿,还能藏在哪儿!”
  争执一多,气氛登时紧张。袁拂这边只有三个人,他知道全靠自己身后袁氏镖局的名声撑着,眼前江湖客才不敢贸然闯入。
  他们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各江湖门派、各江湖豪客在沉青谷出入、服用“暝暝”的记录。
  苏盛南会在“仙衣诞”上分发“暝暝”。获取“暝暝”需要金银,或是以门派武功秘籍交换,或是许下重诺之人的承诺,在没有上款的白纸上写下“甘做任何事”及自己的名字、印记。总之无论苏盛南得到过什么,他都巨细无遗记录在案。
  那些卷册足有十余本,单是跟苏盛南认识最长最久的回想堂堂主,就值得单独列出一本。他给过苏盛南门派不外传的武功秘籍,为苏盛南寻找暝暝的药材,献出过年轻的弟子作为“食物”,满足苏盛南的要求为他诛杀过仇家……
  有人想毁掉自己和门派的记录;有人还想拿到仇家的记录。这些肮脏的秘密全都藏在俯天阁里,以往苏盛南以“暝暝”为胁迫武器,如今“暝暝”和苏盛南都没了,那些记录变成了无主的东西。扰攘之声越来越强烈,谷中沉睡的飞鸟全都惊醒,一片嘈杂。
  老堂主此前一直都站在袁拂这边,这时也不免开口:“袁拂,苏盛南死了,那些东西袁氏镖局可不能拿。”
  袁拂:“袁氏从未想过沾手这些记录。”
  人群中有人喷着鼻子嗤笑。
  袁拂又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记录藏在哪儿。眼前人多,一齐涌进去不大方便,不如让袁某先行寻找,再分门分派,给回大家。”
  立刻有人高声说:“那可不行!谁能保证你不藏起来!你若看了,又怎么说!”一时无数附和。
  袁拂:“那你们能承诺进去之后不争不抢,只拿自己门派的东西么?”
  众人:“能!”
  袁拂:“发誓。以父母子女,以门派名声发誓。”
  这回应和的声音陡然小了。有人提着武器出列:“我呸,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替苏盛南料理这些事情?再不让开,就吃吃我猛虎锤的……”
  话未说完便被伙伴拉住。
  “怕他作甚!袁氏镖局又有什么了不起!今日我就要让他看看我虎爪门的……”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伙伴正附在他耳边说话,那大汉渐渐无声,狠狠瞪着袁拂,退回人群。
  袁拂提醒:“或者找第三人见证。比如回想堂……”
  又有人反对:“回想堂跟你们袁氏是一伙的!”
  场面再度混乱。人群中不知谁撺掇:冲进去!先找咱自己的,再抢别人的!
  人群如潮水往袁拂涌去,此时忽听头顶传来破空之声。一枚火箭从远处飞来,直直扎进了“俯天阁”的牌匾中!
  俯天阁外,孙荞双足不丁不八,轻巧立在一株大树的树梢,手中是沉青谷弟子常用的弓弩。
  “不知如何安排,那便不必安排。”她声音清朗,穿破夜空,“全烧了吧!”说着又抄出一枚箭,箭头裹了沾有硫磺的布料,在火石上一擦即燃。
  袁拂目瞪口呆:“孙荞!”
  孙荞笑笑:“快走!”
  她身后还有另外两个女子,袁拂认得清楚:是缪盈和弟子朋儿。三人齐齐不停发箭,霎时间十余支燃烧的小箭落在俯天阁房顶各处。很快,金色的小楼便熊熊烧了起来。
  火势猛烈,黑漆漆的天与山谷中陡然伸出一条窜动的红舌头。风声穿过沉青谷,隐隐地似哭似笑,似真正“甘露仙”的吟唱。
  人们终于退去,三三两两跳上山崖,沉默地看一场大火的起始与结束。直到把俯天阁烧透,天渐渐亮起来,火小了,江湖人们才回头确认是否整座楼阁都被烧光。
  孙荞和缪盈从树上跳落,把弓弩丢给树下仍戴树枝面具的弟子们。“别戴这劳什子了。”缪盈说,“这枝子被淬了毒,你们全都是苏盛南试药的工具。”
  弟子们面面相觑,低头摘下面具。
  “知道怎么出谷么?”缪盈得到他们肯定答复后指向平湖,“把大家都带出这破地方吧。你们也走,不必再留。”
  “……走去哪儿?”有人问。
  “我怎么知?”缪盈对这些沉默作恶的弟子并无好感,扭头道,“天大地大,自己闯便是了。”
  袁拂来到孙荞和缪盈身边,先跟缪盈打了个招呼。缪盈颔首笑笑,转身也往平湖那边走去。等她走得远了,袁拂才问孙荞:“你知道我在俯天阁里,你竟然还放箭烧房子?”
  他走得迟,向来梳得光滑漂亮的头发被火燎了几根,弯弯曲曲地翘着,脸上也不再干净。他用袖子抹脸,看孙荞的目光隐隐带怨。孙荞却忽然想起初相识,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他还没有如今这么沉默老成,反倒是最喜欢捉弄孙荞的一个。
  “因为是你。”孙荞说,“我知道你一定能逃出来。”
  她说完也朝平湖去,袁拂跟在她身后,低头笑了。
  江湖客们纷纷从慢行的俩人身边走过,急匆匆地离开沉青谷。回想堂堂主也同孙荞告别,他倒是知道江北孙家的名号,唏嘘片刻,拍拍孙荞的肩膀。孙荞让开了,没有让他碰自己。
  她总是想到江雨洮形容的狂宴,想到眼前所有人模人样的江湖客都曾围观过缪盈受的苦,甚至参与过缪盈的痛苦。
  “你没有碰过缪盈。”等只有两个人走在山路上,孙荞才开口。
  袁拂立刻答:“我没有。”
  “你也没有吃过暝暝。”孙荞问,“那袁野呢?”
  袁拂:“也都没有。我们不碰这东西。”
  孙荞站定了,回头看他。袁拂比她高,总习惯垂一点儿眼皮,这让他看孙荞的目光时常是温柔平静的。孙荞退了一步,退出他目光的笼罩:“那袁氏镖局的人来‘仙衣诞’是为了什么?”
  没料到她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袁拂下意识抿紧嘴唇。
  “你说过你会帮我,我相信的。所以你会在俯天阁周旋,为了救我。但我没明白为什么你看见我和苏盛南都往平湖去了,你没有追上来。你守在俯天阁,绝不是为了苏盛南。你为什么这么做?”孙荞说,“因为你知道,俯天阁里面有更重要的东西。你要保护那些东西,或者说你想得到那些东西。”
  袁拂袖手而立,晨风吹动他衣角与发梢,他眉头微皱,异常认真:“什么东西?”
  “袁氏镖局,沟通四海。”孙荞说,“苏盛南要找你们运送药材,联络各个门派,情报的传输、药物的输送,这些秘密至极的事情,全都由袁氏来做。”
  孙荞紧紧盯着袁拂:“为什么其他人都严格按照人数进谷,你带我们来,却只需要说一声,他们就放行?苏盛南既然只为江湖大侠诊病,为什么你只说寥寥几句,他就答应给小寒看病开药?江雨洮也是苏盛南的客人,他在狂宴中,被苏盛南多次提醒要参与其中。为什么你没有吃‘暝暝’、从不碰缪盈、不参与狂宴,也能年年收到邀请?”
  山谷中充斥焦枯之味。孙荞口舌干涩,艰难继续:“因为你不是客人。袁氏镖局与沉青谷,根本就是同伙。”
  袁拂抬起眼皮。他的目光明亮坦然,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甚至微微点头:“不愧是你。”
  他等待孙荞更多的责备,但孙荞没有。就像是倦于谈及一切,孙荞摆了摆手:“这次谢谢你帮我,不要再跟过来了。”
  说完,她加快脚步,几下飞掠,从山道窜进了浓密的树林。
  平湖旁,弟子们与江湖客正分批离开沉青谷。有一些心怀叵测之人还在谷中流连,试图捡漏。没人阻止,没人管理,甚至有几个亮出武器在林子里比试的,缪盈只是托腮笑看。
  孙荞轻飘飘落在她身边,坐下后挽着缪盈的胳膊,把头搭在她肩上。
  见她回来,江雨洮等人精神一振:“走吧!我们先回池州城,去找白锦溪。”
  缪盈却轻轻摇手,示意他们先离开,给自己和孙荞留一点儿说话的时间。她熟悉孙荞的举止,平时在外头风风火火的孙荞,若是这样依偎自己,便是有了极伤心的事。
  她轻轻握住孙荞的手,听孙荞低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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