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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锈色 第18节

  缪盈后来知道了怪味的来源。谷中除了她,没有其他人嗅出湖水的异常。
  她被苏盛南控制许久,甚至已经忘了手脚自由地奔跑是什么感受。整个沉青谷都弥漫着平湖的异臭,她朝着臭味最浓烈的地方奔去。明明是最憎厌的气味,当它无处不在地包裹着缪盈时,缪盈却又因为自己即将摆脱它而狂喜。她允许这气味入侵自己,也允许自己投入这种气味。起初朋儿跑在她前头,很快她便赶超了朋儿,鸟儿一样在树林之间起落。
  树枝面具的弟子们伫立在森林里,许多人还不知道沉青谷发生了什么事情。缪盈经过他们,头也不回。
  朋儿听缪盈提过一些过去的事情。未嫁给苏盛南时,她功夫也厉害,也曾毫无束缚地生活过。朋儿和那些聚拢在她身边的弟子们,其实都不太相信:要怎么确认一只被囚困在至低处至暗处的百灵能够飞翔?但朋儿现在紧紧跟随缪盈身后,她知道缪盈没有说谎。
  她们落在平湖岸边。没有客人的小船静静停靠在码头。缪盈解下缆绳,看一眼船上的小灯,回头解下岸上提灯拎在手上,和朋儿跳上一艘小船,划桨往平湖中央渡去。
  “你要找什么地方?”朋儿问。
  “他藏‘暝暝’的洞口。”缪盈双眼明亮,是从未有过的昂扬。
  没有比平湖两侧的山崖更安全的地方。这里极少有人抵达,会来到这里的人们,都会被平湖和船只吸引:此处的功能只是把来客从此处渡到彼处,且渡河总在夜间,四周昏暗漆黑,更不会有人注意到山壁上有什么不自然的痕迹。
  朋儿曾远远见过苏盛南来这里。苏盛南会命令弟子们远离,独自一人乘船前往湖中央。
  “你知道在哪儿?”朋儿又问。
  船只稳稳在平湖中央停下,缪盈把桨插入水中,双足一蹬,朝山壁跃去。
  与苏盛南毕竟生活多年,她又时常扮演柔弱无措,苏盛南从不把她当作威胁,高兴时、酒醉时,说过一些与“暝暝”有关的事情。
  “暝暝”起初是苏盛南用来治疗阳衰之症的,他后来更重视它的其他功效。“暝暝”的炼制不复杂,但有几味药草需要从南北两个方向获取。所以苏盛南首先攻陷的,便是位于北方的回想堂,以及位于南疆的金月楼。
  他原本在“螺音口”中炼制暝暝,后来将螺音口变作“仙衣诞”舞台和囚禁“甘露仙”的地方后,便重新找了更可靠的地方。缪盈听他提过:“暝暝”炼好后畏光,畏热,他把它们委托地藏在了一个绝对隐秘的地方。
  缪盈落在山崖上,循着苏盛南说过的话,很快找到了那道想象中的裂缝。裂缝上有机括,缪盈回忆她听过的醉语,尝试两次后,便把机括拧对了位置。山壁上传来低沉闷响,巨石裂开,露出里头一条铺满阴蓝冷光的道路。
  缪盈钻了进去。
  朋儿在船上等候,忽然听见岸边有响动。
  她刚回头,一个身躯便踩水踏来,双手抓住船舷跃到朋儿面前,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入水中!
  朋儿在水里挣扎,抓向那人的脸。船上提灯摇晃,她认出来者,心中忽然一冷:苏盛南来得太快了。
  此时在水中死死掐住朋儿颈脖的,根本不是平时和善冷静的苏盛南。朋儿几乎窒息,手脚乱舞,眼前忽然一亮,是苏盛南拖着她出水。锐利的空气割开她的鼻腔和胸口,她趴在船舷上喘息,只听见苏盛南跃上甲板,抓住她头发,再次把她往水里按。
  朋儿一口气没喘匀,再次溺进水中。苏盛南踩着她抓船舷的手,她分不清哪里更痛更难受,再次被苏盛南提出水面,她几乎无法说话。
  苏盛南根本没打算提问,只是端详朋儿的脸。他上一次认真看朋儿的模样,已是数年之前,朋儿换了名字,日日戴着树枝面具,他根本认不出这是曾被江雨洮救下的“食物”。
  在这端详的片刻里,朋儿得以喘息。她忽然意识到,苏盛南根本不知道缪盈也在这儿。
  所以他只袭击朋儿,他以为来平湖要破坏“暝暝”的是朋儿,他不问还有谁,他以为今夜的乱象只因朋儿这个不识天高地厚的小弟子一时冲动,只要在这里控制住朋儿,他的“暝暝”就不会出事。
  朋儿的腰上还系着她绝不离身的弩。
  在苏盛南垂下眼皮,再一次把她按进湖水的时候,朋儿忽然反手抓住了苏盛南衣襟。她要把苏盛南也一起拖下水。苏盛南给了朋儿一拳。朋儿的手收得更紧,大吼:“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苏盛南冷笑,更紧地揪住了朋儿的头发,令她整个人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昂起头,甚至露出脆弱的脖子。
  苏盛南朝朋儿脖子亮出腰间小刀时,山壁中忽然传来轰然巨响!
  湖水激荡、船只摇晃,苏盛南顿时松开朋儿,紧抓船舷稳定自己。
  山壁中有什么爆炸了,火又大又猛地从破损的石头洞口涌出来,瞬间照亮了黑色的湖面。
  苏盛南圆睁双眼。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错,猛地扭头看向湖水中沉浮的朋儿。
  朋儿正在水中举起自己的弩。这是沉青谷弟子们个个都会用的弩,箭上的毒已经融在水中,但她很确定,自己能够命中——她的鼻腔进了水,胸口深处像被小刀翻搅一样疼。但她知道这一箭必须命中。
  弩箭几乎贴水射出,在火光中,箭头明亮如燃烧的小小碳火。它扎入苏盛南左肩,力道不消、旋转不停,挟带血肉穿透了苏盛南的后肩。
  小箭和沉重的躯体一起落入水中。
  第32章 暝暝歌19
  在爆炸发生之前,进入贮藏洞口的缪盈第一眼便看见了密密麻麻列布在洞壁上的“暝暝”。
  “暝暝”珍贵,一个瓷瓶装一颗,全都妥善收在洞壁上凿空的小洞里,每个小洞放五六瓶,排成纵深的一列。矿石幽冷的光只照亮了少数的瓷瓶,缪盈如置身一个狭小低矮的穹庐,仰头所见,尽是苍白的星辰。
  再往前走,便是炼药房。炼制“暝暝”的药炉足有二十余个,环绕洞壁排成一个圈。炉膛里没有火,冷寂寂的。缪盈回头拿下一个药瓶,开盖去嗅,果真嗅到了硫磺的气味。
  她置身于此处已经毛骨悚然。这里的每一颗药都能够让一个壮年的江湖人持续三个月不停地亢奋,又不停地饱受经脉中蚁噬之苦。江湖人起初尝到的都是“暝暝”带来的甜头,一些轻微的不适他们可以忍耐,只要练功有进益、内力有增长,他们可以忍受药物带来的短暂不适。但天长日久,最多两年,他们便彻底折服于“暝暝”施与的痛苦。练武之人经脉最为重要,“暝暝”药力渐退时,累积在经脉中的毒素开始发作,足以让他们产生走火入魔、经脉寸断的幻觉,甚至带来极为真实的身体撕裂、四肢失感、丹田如火烧如冰刺之痛。
  而一旦再次服用“暝暝”,这种痛苦便立刻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快慰与喜悦,足以消弭此前所有剧烈煎熬。
  缪盈倒不是为了拯救江湖人而决定销毁“暝暝”。她知道自己是为了泄愤。她太恨苏盛南了,这恨一直不能生发出来,闷闷地憋在心里,让她五脏六腑都生了病。她想过千万种折磨苏盛南、令他名声尽失尊严扫地却还不能好死的方法。而让苏盛南痛苦愤怒的最直接办法,便是毁掉他一生为之竭力、也最重视的东西。
  把“暝暝”一瓶瓶地丢进药炉里,缪盈撕下衣角布料,蹲在地上敲打方才从俯天阁带出来的火石。火星点燃衣料,她盯着那燃烧的小火,忽然慌乱地用衣袖拍灭了。
  药炉离洞口远,在这里点燃,“暝暝”一旦在药炉里爆炸,她将无法逃离。
  四周仿佛忽然变得寂静。缪盈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剧烈又紧促。不知山洞何处传来的细小的石块剥落声,仿佛有人在凿弄什么地方,小石头每一声脆响,都砸在缪盈心头。
  她霎时间从骨头开始发抖,下意识地想寻找同伴,抬头却是一片冷冰冰的昏暗。朋儿在外头,孙荞在更远的地方,没有人能来帮她。
  也对,我从来不需要谁帮。但谁能永远不需襄助?孙荞,我永远可以相信孙荞。可孙荞也有自己的困局,她如何能在瞬息间赶到此处?许多念头在她心里冲突、打转,手却无意识地,再次敲打火石。布片再次燃烧。
  她看着那簇小小的火花笑了。人之命运,仿佛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她的母亲是这样的命途,她也一样,即便中途被赵喜月从乱葬岗捡回孙家,最终还是变成娼妓般的“甘露仙”,死在昏暗之处。那便在死前做点儿好事吧,让江湖清明一些,让孙荞之后的路走得顺畅一些。她胸口生出新的力气,终于拎起燃烧的布片,丢进了药炉。
  火一霎便烧了起来。她抹平自己凌乱的头发,在火光里狠狠擦净了脏污的脸庞。时间只足够让她站成一个不愧对自己的姿势。一团剧烈的光从燃烧的药炉里爆发了。
  缪盈感到自己飞了起来,被什么推往粗糙的洞壁——不,不对。
  她察觉更大的力气揽着她的腰,她不是被推开,而是被人往后拉。有人把她抱在怀里,以狼狈的姿势滚进地上的洞口。和头顶爆炸声同时响起的,是两个人落入浅水的哗啦一响。
  炼药洞中爆炸接二连三,火光猛烈。缪盈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人也摔得昏头转向。那人捧着她的脸大喊,她只来得及张开眼睛,看到对方逆光的影子。她认不清眼前人,只知道还有另一人伸出手,同时拽住她和救她的人,往狭窄地道的深处跑。
  “——走啊!想死么!”
  缪盈听清了那人的声音,是一个她根本不认得的皮肤黝黑的女子。她扭头看身侧,紧紧拉着她在地道里狂奔的,是江雨洮。
  更大的爆炸在身后迸发,三人被气浪掀得跌进水里。身后的地道坍塌了,掉落的石块隔绝了火浪,一时间周围变得黑暗。江雨洮紧张地检查缪盈:“你伤到了么?你伤到了哪儿?”
  缪盈喘匀一口气,看看江雨洮,又看看不认识的女子。要是往常,她不是立刻拍开江雨洮的手,就是使出那些本事调笑他,让他窘迫也让他脸红。但缪盈此刻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想笑,最终只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江雨洮小心翼翼地试探她额头,抚摸她的头发,贫瘠但有效的安慰。缪盈垂下眼皮,躲开他的手:“我没事。你怎么在这里?”
  江雨洮三言两语,把他和伙伴潜入俯天阁却迷路、无意砸开地道导致涌水的事儿告诉缪盈。涌水后俩人慌不择路,竟一直跑到了炼药房下方。为了方便苏盛南行事和炼药,沉青谷的地道交错纵横,江雨洮好不容易把压住炼药房出口的石头弄开,第一眼便看见缪盈往药炉里丢火种。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江雨洮口齿不清,牵着缪盈不敢放开。
  地道里的水上升得很快,才说了几句话,已经从脚踝涨到了膝盖。三人原本在地道中就要躬身行动,如今都顾不上说别的话,开始寻找出口。江雨洮建议和之前一样,凿穿地道,三个人游出平湖。
  金月楼的女弟子冷笑:“平湖,你敢游?”
  江雨洮空呕一声,一咬牙:“游!”
  爆炸发生后,孙荞全力狂奔,抵达平湖岸边时,只看到山壁中有一处缺口喷出熊熊火焰,湖心小船上刚好爬上来一个人。
  定睛观察,孙荞大喊:“朋儿!缪盈呢?苏盛南呢?”
  朋儿浑身湿透,还在颤抖,喉咙无法发出声音,只得举起弓弩指向着火的洞口。孙荞一颗心凉了一半:“谁在里面?缪盈还是苏盛南?”
  她跑向码头,跳上小船,立刻划桨往着火的地方去。船只才离开码头不远,忽然被大力拉住,几乎要侧翻。孙荞踩定船舷,回头便看见一个湿淋淋的人从水中翻上了船。
  还未等她看清,那人便朝孙荞冲了过来。孙荞以桨当刀,当头拍下。那人矮膝一跪,抱住孙荞把她重重摔在甲板上。孙荞双脚一弹,但还未起身那人便压了过来,双手掐住孙荞的脖子。
  “苏……苏盛南……”孙荞认出来人,右手握成拳头,猛砸苏盛南太阳穴。
  但苏盛南就是不放手。他双目亮得可怕,口中不知嘟囔什么。孙荞挣扎中看见他左肩有个流血的伤口,立刻用右手拇指插入伤口,狠狠一挖。
  苏盛南嗷地惨叫,双手顿时失去力气。孙荞把他踹开,他直接滚落水中,石头一样沉没了。
  朋儿划船靠近:“他水性很好!别让他跑了!”
  孙荞:“他水性好?江雨洮救过溺水的苏盛南!”
  朋儿:“那是他让江雨洮这样没门派、没背景的江湖客上钩的方式。只要来了沉青谷,便绝对走不出去,只能成为他炼药、试药的工具。”
  孙荞不由得看了朋儿一眼。“他救了你,实则你也救了他。若没有你带他出谷,怕是已经在这儿烂成一堆骨头了。”
  “不重要,也不必说。”朋儿指着码头,“他一定往那边去了!你的伙伴在那里!”
  顺着朋儿的手指,孙荞看见初四和小寒刚刚抵达码头。她正要呼唤二人当心,一团黑影破水而出,直接朝看起来最为孱弱的小寒袭去!
  第33章 暝暝歌20
  小寒躲闪不及,被窜出来的苏盛南钳制。初四抽刀上前,苏盛南把小寒挡在自己面前,掐着小寒的脖子:“我拧断她脖子的速度比你的破刀还要快。”
  恫吓初四时,苏盛南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他在俯天阁演戏,想利用孙荞吸引江雨洮自投罗网,为求稳妥,他把几乎所有弟子都派到了俯天阁周围。如今他从俯天阁窗户中跳出,一路疾驰到这里,身边没有任何弟子跟上。这让他有点儿心虚。
  苏盛南收紧了小寒颈上的手。他看见有人踩水而来,落地便朝他亮出了龙渊刀。苏盛南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执着。现在你们毁了我的药,也带走了我的‘甘露仙’,应该心满意足了。你若放过我,我便也放过我手里的小姑娘。我此生永不追究你们的罪责,你们也……”
  “随身带红色池州信结的货郎,你见过吗?”孙荞打断了他的话。
  苏盛南一愣:“红色……货郎?”
  孙荞重复:“池州信结,红色的。”
  码头的灯已经被缪盈提走,但山壁洞口烈火熊熊,比灯烛更亮更鲜明地映照出苏盛南的脸。孙荞头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扭曲的狂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苏盛南仰天长笑,“原来你要找的是他,原来他们……哈哈哈哈!”
  孙荞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捕捉得清清楚楚:“什么意思?苏盛南!”
  “好,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苏盛南舔了舔嘴唇,“至少在这个沉青谷里头,知道他的人,只有我。我告诉你,你放我走。”
  孙荞正要点头,苏盛南又说:“还得把江雨洮和缪盈给我。”
  孙荞收起刀。她惊讶于苏盛南竟然会认为自己如今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也惊讶于他居然认为一个货郎的下落会比缪盈更重要。
  从苏盛南口中挖不出那货郎的底细,她孙荞可以继续跋山涉水,继续在江湖中流浪,只要对方不死——不,哪怕对方死了,她也一定要找出他的尸骨,挫骨扬灰。她要为儿女报仇,让儿女九泉下安息。
  但她不可能为了得到一个仇敌的消息,而把缪盈交出去。……若是单一个江雨洮,孙荞或许还会犹豫片刻。
  况且缪盈并非物件,哪里有什么“给”或“不给”之说?
  孙荞懒得与他争辩,杀心已起。只是她尚未确定缪盈是否安全,心中尽是惴惴。
  苏盛南见她不回应,收紧手上力气,威胁道:“我数三声……”
  话音未落,他怀中的小寒忽然抽搐。
  苏盛南低头一看,先吃了一惊:“……你莫非吃了那药?!”
  小寒顾不得回答,四肢颤抖,啊啊地嘶哑叫着,不住摇晃脑袋。苏盛南立刻决定放弃小寒,一个发作的病人只会拖累他。他拎起小寒衣领往旁边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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