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13节
恶寒从背脊窜起,江雨洮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热腾腾的汤锅架起来了,方才还拿着武器比试的人们朝少女的铁笼走去,少女拼命缩进笼子里,剑刃、刀刃在她周围快乐地敲击铁笼。
江雨洮从未听过那样的尖叫,濒死的困兽正从喉咙里呕出最凄厉的哭求。在各色声音之中,他听见苏盛南中气十足的询问:“江贤弟,不中意我的甘露仙么?”
缪盈忽然抓紧了江雨洮的裤脚。“救她……”她低下头,苏盛南和场中人都看不清她的脸,唯有江雨洮清晰地听见她轻如呼吸的要求,“救救她。”
“……不中意。”江雨洮抬起手,“我想要那个。”
他指着铁笼中尖叫的少女。
场中安静一瞬,随即爆发怒吼。江雨洮站在旋涡中央,不知为何,他仍感到胸口有无穷无尽的精神,还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勇气。他从小厮混街头,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害过人伤过人,可从来没救过人。
“我就要她!”江雨洮一把推开缪盈,起身跃到苏盛南面前,“苏兄或许不知道,我江雨洮最喜欢雏儿,也最会调理雏儿,一看见这样未经人事的小东西,我就浑身来劲。”
他口若悬河,将街头那几分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最后苏盛南大手一挥:“那便给你!”
拖着那铁笼子走进山道,江雨洮回头看身后愈发混乱的狂宴。缪盈静静坐在台子上,没了妩媚神色,她张口开始唱歌。
铁门关闭,隔绝歌声,江雨洮扶着山壁大口喘气。在宴中还没察觉,他浑身热得古怪,内息混乱,几乎无法控制。他强撑着,在沉青谷弟子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出山道,手里还拖着那个沉重的铁笼子。
离开的路径与进入路径并不相同,江雨洮最后来到林中一处空地,他跪在地上开始呕吐,把腹中东西全部吐干净,甚至吐出两口浊血。回过神来,身后的沉青谷弟子已经消失了。
他颤抖着手掏出方才苏盛南给的钥匙,打开铁笼:“快跑……”
少女吓得双腿发软,爬着离开铁笼。她茫然地流泪,忽然举起拳头砸自己的脑袋。江雨洮忙抓住她双手:“干什么?!”
“跑……跑哪里去?”少女哭着问。
江雨洮:“……你从哪里来到沉青谷?你叫什么?家在何处?”
“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忘记了,想不起来了……”少女捂着嘴抽泣,抓紧江雨洮衣角不放。
江雨洮实在没有力气管她,干脆躺在地上喘气,想到方才苏盛南说“沉青谷养了三十日”,心里隐约有了猜想。他头昏眼花,看什么都是两个,眼前的少女有两个,铁笼有两个,头顶月亮也有两个。
山间清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山中走了多久,甘露仙的歌声淡云一样在林子里萦绕,听不分明。
“罢了,反正我救了你,我做到了。”江雨洮说,“你就……你就叫朋儿吧,你瞧,天上两个月亮,那都是你。”
第22章 暝暝歌09
江雨洮在林中大睡一觉,次日苏醒,先看见眼前的一个树枝脑袋。他吓得差点跳起来,等认清那是树枝面具,又被面具人手里的弓弩吓得僵在当场。
对方戴着沉青谷弟子脸上常见的树枝面具,江雨洮先想到自己救走的少女:“朋儿?朋儿!”
朋儿从面具人背后露出个脑袋,江雨洮心头一宽,慢慢躺了下去:“原来你们认识。”
这二人不仅认识,还都是沉青谷的年轻弟子。朋儿不知为何被苏盛南选中成为狂宴的“食物”,确实精心地喂养了三十日。间中灌下许多古怪药物,令朋儿头脑昏沉,记不清自己是谁。
“你有了新名字?”那人回头问朋儿。
朋儿不记得她,却并不害怕她,点点头。江雨洮虫儿一样蠕动,从弓弩的攻击范围挪开。他打算一走了之:无论沉青谷,还是苏盛南,他都不愿再打交道了。
“夫人想见你。”那弟子说。
江雨洮人已经钻进林子,却又立即顶着一头碎叶跑回来,深吸一口气吼道:“带路!”
在听江雨洮讲这段往事的时候,孙荞无数次感到诧异和惊愕。她的心一时被荒诞至极的狂宴震惊,一时又因为缪盈吃的苦而狠狠揪痛。“她怎样?”她什么都不关心了,可能被吃的少女或者发狂自伤的人们,都比不上缪盈的安危重要。
“遍体鳞伤。”江雨洮说。
结束狂宴,缪盈回到了自己的小楼。她虽然是苏盛南的夫人,但并不与苏盛南生活在一起,而是在一个被许多沉青谷弟子包围的地方居住。来找朋儿的少女名叫暮暮,暮暮带来了一套适合江雨洮身形的衣服,在他面上罩了个面具,光明正大地把江雨洮带到了缪盈的居所。
江雨洮那时候已经察觉异样:按道理说,被奉为“甘露仙”的缪盈是沉青谷的珍宝,怎会看管得如此疏松?
缪盈身上遍布咬痕,不同人的牙齿深深扎进她的皮肤,留下渗血的伤口。她脱了外衣让弟子们上药,连江雨洮走进来也没有蔽体,只扫了他一眼,很清白地笑。江雨洮连忙背对她,想想又觉得不合适,人继续往门外挪动几步。
朋儿被暮暮带去休息了,缪盈问了她几句话,亲昵中有疼惜。等朋儿离开,缪盈才对江雨洮开口:“谢谢。”
她问江雨洮姓名,仔细地记忆,仿佛把江雨洮当作一个极为重要之人。江雨洮不知道这态度是真是假,但他莫名地快乐。
“谁咬了你?”江雨洮问。
“所有人。”缪盈答,“除了你,江雨洮。”
她第一次念江雨洮的名字,语气里夹一丝轻颤的犹豫,挠得江雨洮心口发烫。
“我去杀了他们。我去杀所有人!”江雨洮忽然说。
缪盈没笑,挺认真地回答:“好。”
江雨洮立刻回头。上好药的缪盈已经重新披上外衣,正在察看手臂上的伤口,她抬头看着江雨洮,认真得像看一颗宝石:“好呀,你去。”
江雨洮完全懵了。他分不清缪盈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只知道无论真话假话,都能引他入局。他干脆走近,坐在缪盈面前:“或者我带你走。我带你逃走。”
缪盈问得认真:“逃去哪儿呀?”
江雨洮思索时,她提醒:“你逃去任何地方,苏盛南都找得到。”
江雨洮:“逃到江湖外。”
缪盈弯了眼睛:“逃跑可比杀人简单。”
江雨洮:“对,你跟着我,离开这里很简单。”他开始思考这样做的可能性,“我经常来往池州,池州有个大码头,只要花上一点儿钱,我们就能从码头乘船离开。中途船夫会跳进澄衣江,我们顺流而下,无论在任何地方停靠,只要穿过雾隐山脉往南走,往更南的地方走,就不会有人找得到我们。”
缪盈:“万一码头和船夫都是苏盛南控制的呢?”
江雨洮诧异地看她。似乎在缪盈心中,天下最有威力也最可怖的,仅有苏盛南一人。“池州码头是水龙吟控制的。水龙吟如今的首领,是一个铁骨铮铮、极难收揽的人。”
他竭力说明一切,越说越觉得可行,越说越兴奋,仿佛真正困难的只有“离开沉青谷前往池州”这件事。以至于他根本没察觉从窗下溜走、潜入林中的弟子,直到缪盈催他走。
“有人去跟苏盛南报信了。”缪盈提醒,“他很快就会过来。”
江雨洮愣住:“你……你为什么不阻止?”
缪盈:“我阻止不了。”
江雨洮:“不,他不会来的。谁都能碰你,谁都能对你……他根本不重视你,也不在乎你是否会留在此处!”
“你不一样呀,江雨洮。你跟其他人不同。”缪盈看他像看真心的情郎,“别人只是从我身上经过,你却想把我偷走。”
孙荞怀疑江雨洮在这段与缪盈独处的回忆中,掺杂了过分夸张的美化,捏造了一些缪盈根本不可能流露的感情和不可能说出的话。她提出质疑,江雨洮连耳朵都红了,要从头到尾再巨细无遗地把这一段复述。
“够了,停停停。”孙荞打断,“所以这就是你激怒苏盛南的原因?”
据江雨洮说,之后缪盈让暮暮和朋儿送他秘密离开沉青谷,他临走时允诺一定会回来带缪盈走。缪盈也仍是那副不怀疑,但也不相信的表情,轻轻点头:好呀。
这样的缪盈对孙荞来说极其陌生。但她从回忆中窥见了缪盈之所以会对自己恶语相向的缘由。沉浸在回忆中的江雨洮对苏盛南如何暴怒、他如何千难万险逃离沉青谷全都几句带过,反而热衷于在回忆继续刨挖一些甜蜜细节,要跟唯一听众分享。
孙荞丢下他,直接进了小楼,一脚踢开袁拂房门,把他从床上拎起。
“醒醒。”孙荞克制住自己扇他巴掌的冲动,也不去想他是否也参加过狂宴,啃咬过缪盈,“把你知道的所有与苏盛南有关的事情,都告诉我。”
第23章 暝暝歌10
袁拂实际上没有睡稳,他始终竖着耳朵听外头孙荞的动静。并非他刻意,只要孙荞在他周围,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她的行踪。被孙荞从床上拉起,他装作困惑,揉了揉眼睛。室内灯火昏暗,孙荞眼睛却明亮着。
这让袁拂有一种被孙荞切实地注视着的快乐。
他决定放弃装迷糊。从他们兄弟与孙荞相识开始,孙荞就是最清透的溪水,一眼能看到底。此时此刻,他知道孙荞是真的生气。
他仍穿着单薄里衣,便示意孙荞先出去,自己得先整理仪容。
孙荞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坐定椅子,狠狠盯着他。
“……好,我告诉你。”袁拂点头。
沉青谷与袁氏镖局的合作最远可以追溯到袁拂爷爷那一辈。谷中需要天南地北的药物,光靠货郎进出运输,难以为继。袁氏镖局的人分布在江湖各处,他们熟悉山中水上的道路,运送往来,最为便利。
苏盛南原本是沉青谷的一个普通弟子,在医术一道颇有建树,后来成为老谷主的关门弟子。谷主年迈时,沉青谷已基本交由苏盛南打理,也正是在那时候,苏盛南开始精心经营沉青谷的名声。“神医”“神医谷”的美名藤蔓一样随风生长,苏盛南也渐渐成为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名声响亮,人却神秘,又隐居在沉青谷这种难以进入的地方,别人提起来自然多了几分莫测。
袁氏镖局交给袁氏三兄弟之后,和沉青谷之间的沟通来往,便都由长兄袁野负责。袁泊与孙荞成亲后离家,这件事给袁野不小打击,他不得不转换倚重与培养的目标,开始重视袁拂。如今袁拂取代袁野,成为沉青谷的座上宾,每一年的“仙衣诞”自然也都会受到邀请。
六年前袁拂第一次替代袁野来参加“仙衣诞”,才知“仙衣诞”的主角是苏盛南妻子缪盈。缪盈是那一年嫁给苏盛南的,比孙荞与袁泊晚几个月。那一年的“仙衣诞”没有现在的各种古怪仪式与狂宴,苏盛南只是展示了缪盈出众的美貌与她神奇的歌声而已。
“我没有碰过缪盈。”袁拂说。
孙荞仿佛没听到这句,急急地问:“货郎?沉青谷以前是靠货郎运送草药?”
“对,如今也一样。”袁拂答,“能进入沉青谷的货郎都不是寻常人,你要找的人或许就在其中。”
孙荞想想又问:“所谓的吃人,是真的‘吃’?”
“我不参与,但听别人说,似乎是真的。”袁拂非常谨慎。
孙荞在这一刹那忽然想起西崀村发生过的事情,以及小寒弟弟的去向。
“食人”是极其异常和可怖的选择。普通人即便忍受几日饥饿,也难以草率做出啃咬、食用活人的决定,更难以在之后如常生活。
她颈后发寒,忍耐着继续问:“这个‘仙衣诞’都有什么人?我是说,这六年间都有什么人参加?”
袁拂沉默了。他与孙荞在沉默中无声地对峙,直到他松口,说出一些连孙荞也听过的大人物的名字。讲了七八个,袁拂最后提到:“……回想堂堂主,金月楼公子,还有……”
江雨洮回忆中那位不顾疼痛、划破自己胸口的老者,正是骨瘦如柴的回想堂老堂主。孙荞却记得,这两位都是苏盛南“神医”事迹中赫赫有名的病人。想到金月楼公子与其夫人的断肢,孙荞又问:“可有人在谷中死去?”
“怎可能?”袁拂说,“若是死了,苏盛南的生意还如何继续?”
“什么生意?”
袁拂沉默。
“缪盈是用来招揽生意的工具?但她毫无名气,若只是一个……一个供他们玩乐的女人,何必一定要缪盈?”
袁拂:“缪盈与你一同修习武功,你的外功进阶快,但缪盈最擅长的却是内功。她的歌声并非单纯的歌声,江雨洮那日中毒后听到缪盈唱歌,口吐黑血,你应该记得。”
孙荞了然:缪盈竟然是药引。她立刻想到另一个问题:药是什么?
袁拂再一次沉默了。孙荞追问:“这个‘药’,就是沉青谷的生意?是跟袁氏镖局有往来的生意?”
袁拂起身抓起外衣披上,推开窗户。他脚步极轻,窗下偷听的江雨洮毫无察觉,被袁拂敲了下脑壳。有江雨洮在,袁拂不回答孙荞的问题,岔开话题:“你想带缪盈走,千难万难。任何人都可以碰缪盈,但带走她,绝无可能。”
“你要拦我吗?”孙荞起身问。
“……”袁拂答,“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那你会帮我吗?”孙荞又问。
她已经料到袁拂的回答。就像孟玚一样,男人总有他们在意和紧张的东西,比如前程比如事业。她问完觉得可笑,世上一定会与她并肩同行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在袁拂的沉默中离开。窗下的江雨洮冲她尴尬一笑,孙荞有些恼,又在他脑壳上敲一记。
回头时看见袁拂立在窗边看她。月光疏落地点缀他,孙荞蓦然记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