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12节
缪盈伸手梳理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手指勾住他发梢缠了又卷:“嗯。”
江雨洮急切地:“我这次是有备而来!我有帮手,你信我。”
缪盈点头:“好。”
她不似敷衍,看江雨洮的目光里确实有缱绻的情意。她只是不怀疑,也不相信,听过就罢,不存任何期望。捧着江雨洮的脸,缪盈在他鼻尖吻了一吻。这吻蔓延到唇上,到下巴,到颈脖……江雨洮面红耳赤,抓住缪盈的手低声说:“我不是来做、做这个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看着。”缪盈贴着他耳朵说,“但今夜螺音口没有人,也没有眼睛。他设宴请酒,大家都巴巴地赶去了。有朋儿在,你放心……”
江雨洮一时语塞,只得匆忙与缪盈拉开距离。螺音口的台子是圆形的,浓稠的绿色,穿白衣的缪盈斜躺在上面,像一枚光润的玉。她不挽留江雨洮,抬头看着螺音口上方圆形的夜空,哼起一支歌。
孙荞落地时,正好与缪盈目光对上。
只一瞬间,缪盈眼睛里的绵绵情意灰烬一样消失了。她从台子上站起,与落地的孙荞面对面。
孙荞从未料到会从缪盈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冷酷的、尖锐的恨,箭矢一样刺得孙荞浑身发痛。
“缪……”她又一次试图喊她的名字。
缪盈忽然以肉眼几乎看不到的速度疾冲到孙荞面前,掐住孙荞的脖子,把她狠狠压在地上。
第20章 暝暝歌07
少年时两人都在家中学武。孙荞有父母和各位江湖客做师父,缪盈则有孙荞这位师父。她天生骨头细,骨架子轻,孙荞曾听父母私下议论:缪盈父亲或许也是江湖客,她有学武的天赋。孙荞学会的东西拿去教缪盈,一来二去,俩人的武艺、套路如出一辙,就连比试的时候也难分一二。
此时孙荞被掼倒地上,身体立刻自动做出反应,右膝上踢,直击缪盈左腰。缪盈也完全料到她的招式,右手仍旧掐紧孙荞脖子,左手挡住孙荞右膝。孙荞右小腿侧踢缪盈,缪盈翻身躲过,孙荞趁隙甩出龙渊刀,以刀柄抵上缪盈胸口,预备重击——这是缪盈最讨厌的一招。缪盈则以右手肘狠压孙荞左肩,这里有一处旧伤,是俩人幼时后山玩耍留下的。
一声闷哼,一声抽气。两人同时停手,又同时发力反击。
江雨洮气喘吁吁冲上去想分开二人,缪盈已经当先后跳,远离孙荞。
孙荞反击时用的招式,她没见过。她刚刚用来脱身的本事,孙荞也没学过。
“……袁泊教你的新招?”缪盈笑道,“好嘛,小夫妻,真甜蜜。好好地去当你的袁夫人好了,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她尖酸极了,孙荞原本满腔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离别后发生的灾厄,要怎么跟冷眼看自己的缪盈一一说明?她面对自己曾经最亲密的姐妹,喉咙干涩。
“你怎么会嫁给苏盛南?”孙荞决定不谈自己,“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缪盈尖利地笑了。她不说话时像仙人,此时此刻像满腔怨恨的凶人,无论哪一种,孙荞看来都很陌生。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这个沉青谷和螺音口会发生什么?”缪盈收起了笑声,声音飘摇,“别装了,你不是为看我笑话而来的?”
孙荞:“缪盈,我什么都不知道。”
缪盈厉声:“你骗我!”
孙荞:“我们六年没见,我只想知道你这几年过得……”
“过得没你好。”缪盈打断了她的话,“回去吧,赶紧走。去跟你夫君和儿女过你们远遁江湖的好日子,我……”
她没能说完这些话。孙荞转身,几个跳跃,踩着石壁上凸起的石头,不回头地离开了。
缪盈胸膛起伏,她看向江雨洮的目光让江雨洮感到一丝心惊。
片刻之前的情意绵绵已经消失,像水被烈日晒干,没留下一点儿痕迹。她眼神里藏了能杀人的刀子,有那么一个瞬间,江雨洮以为自己正被孙荞瞪着。
这是他从未在缪盈面上看到的狰狞表情。
“为什么带她过来?”缪盈问。
江雨洮:“你跟我提过她。”
缪盈:“我说过什么?”
江雨洮:“你说你恨她。”
缪盈:“所以你把我的仇人带到我面前?”
江雨洮:“我起初想为你杀了她。”
缪盈侧了侧头,现在她看江雨洮也像看仇人了。
江雨洮连忙补充:“但我立刻放弃了。”
缪盈:“别放弃啊。”她脸上狰狞神色未消,语气却变得柔软,这令她看起来有一种怪异的不协。她倚靠着石壁坐下,整个人淹没在山石的阴影里,看着被灯烛照亮的江雨洮。沉默很久,她才开口:“说救我的人很多,但逃出沉青谷还会再回头的,你是第一个。”
江雨洮:“你没想到?”
缪盈:“苏盛南也觉得你和别人不同。”
江雨洮:“……因为我,我不碰你?”
“你当时不碰我,也不看我。”缪盈轻笑,江雨洮看不清她表情,只觉得这笑和以往有些许不同,“回来干什么?回来了你便出不去了。苏盛南一旦知道你在这里……”
江雨洮:“我有筹码。”
缪盈瞥一眼他的手指:“金月楼公子的戒指?”
江雨洮大吃一惊,随即镇定:“是你杀的。”
缪盈笑了,轻佻而甜蜜:“你会怕我吗?”
孙荞跳上螺音口,因被缪盈气得浑身发烫,冲进林子里转了几圈,最后察觉自己迷路了。
林子又深又密,她钻出钻进找不到路,干脆跳到树梢,不料惊起一丛鸟儿,啄得她心火愈发旺盛。
她知道林中有不少沉青谷的弟子巡逻,她记得朋儿的声音,打算撞撞运气,落地去寻找那些在树上穿梭的少女。没多久果然看见一个,静悄悄地立在树上,几乎没有声息。
周围太静了,孙荞直接跳上树梢,拍拍那人的肩膀。
对方是个与朋儿年纪相差无几的女孩,先不回头,直接朝前头跃去两步,从腋下射出弩箭。孙荞用刀把箭弹开,问:“认得我吗?”
戴面具的少女不出声,孙荞却感受到她身上毫不掩饰的惊慌与杀气。
“我是袁氏镖局的人。”孙荞说,“你带我回我住的地方,行吗?”
不知为何,眼前少女让她想起受惊的小鹿。孙荞心中原本藏着一团火气,语气也渐渐不耐烦:“你不能说话吗?你认识朋儿吗?那我找朋儿。”
少女生怕声音从自己口中泄露一样紧闭双唇,抬手指了某个方向。
孙荞与她擦身而过,不禁又盯着她看一眼。面具下露出的双眼藏着惊惧,她不得其解,走出好远距离,那种古怪的感觉仍黏在背后。
回到小楼,江雨洮竟然比她还早抵达。孙荞瞪他一眼,不等江雨洮出声,直接拎起他后领走到小楼外头。“缪盈不肯说,你总可以跟我说。”她问,“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雨洮笑道:“哎呀,我以为你真生气了。”
“确实生气。”孙荞道,“我对别人生气,我就不会再理会他们。但缪盈不一样。即便缪盈凶得要杀我,即便我死了,也要天天回魂,问她个‘为什么’。”
江雨洮面上笑意渐渐消失。他认真注视孙荞,像第一次认识她那样。
“幸好你是孙荞。”他说,“换作别人,我不会带到沉青谷来。”
“所以你遇到我是有预谋,带我来也是你跟白锦溪的计划。”孙荞问话中没有疑虑,她已经非常笃定,她困惑的是另一件事,“你说过缪盈六年前嫁到沉青谷就再也没出过去,她怎么认得白锦溪?……哦,白锦溪也来过沉青谷,参加‘仙衣诞’。”
江雨洮没承认也没否认。
“江雨洮,我只给你今晚,就一个晚上。”孙荞说,“不把缪盈和沉青谷的事情给我说清楚,你干脆死在这儿吧。”
她坐在木桩上,一手松松搭在膝盖,一手扶着龙渊刀,讲话时平静,但浑身上下充满隐约杀气。她没有跟江雨洮说笑。江雨洮见过她发狠,知道她为了得到答案什么都可以去做,缪盈在她心目中,与一双儿女的仇一样重要。他彻底敛去面上嬉笑神色。
“缪盈是沉青谷和苏盛南的展品。”他说,“她已经彻底被苏盛南控制,无论身体还是头脑。”
第21章 暝暝歌08
江雨洮救过苏盛南,这是确凿无疑的。苏盛南离开金月楼时邀请江雨洮来沉青谷走走,江雨洮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老大哥,立刻高兴跟上。
沉青谷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型峡谷,漏斗的最底部便是那片狭长的平湖,平湖东西两侧都是陡峭光滑的山崖,南侧是进出沉青谷的林子,北侧才是真正的沉青谷。在南侧密林,也就是孙荞等人进谷的森林中,分布着数量繁多的石砌路面,一小段一小段,看似毫无规律地散落在林子里。它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利用地形、树木扰乱人的视线,不知道路线的人一旦陷入,极难逃脱。
即便侥幸穿过沉青谷弟子的巡逻,抵达平湖边缘,没有船只也绝难行动。平湖湖面很长,湖水很冷,无论是游过或利用轻功纵身跃过,都不是容易的事。若是真有人能穿过平湖,抵达北侧,也将面对武艺更加高明的沉青谷弟子与更加复杂艰险的迷宫、陷阱。
如此严密防守,一重又一重的关卡,难免令江雨洮生出警惕:寻常的江湖门派,哪里需要这些东西?
那时候沉青谷与苏盛南已经名声在外,江雨洮进了谷,自然受上宾待遇。他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警惕心消除不少,直到有一日,苏盛南邀请他去螺音口“赴宴”。
江雨洮在螺音口第一次见到缪盈。
那个深井一样的地方,不仅用来关锁缪盈,同时也终日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
螺音口底部的台子周围放了一圈药炉,多种草药炼合后制成的丹药在药炉里一颗颗淬炼。药草的气味煎熬之后混合,让江雨洮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飘飘然。他感到血液在身体里加速流动,浑身发热发烫,太阳穴突突地跳,但却不是不适——正相反,他像修习内功进入最佳状态一般,充满了精力。
苏盛南带他走的是一条在山中凿通、直达螺音口底部的道路。铁锈色的门被推开后,江雨洮看到的是一场狂宴:衣衫不整的人们纠缠在一起撕咬、挣扎、扭动,血和酒把他们变成了最原始的野兽;狂笑的老者敞开衣襟用匕首在胸口划出伤口,人们凑上去品尝他鲜红的血;年轻的江湖客在角落比试,目光混沌、摇摇晃晃,口中念念有词;台子中央,一个光头的男人跟众人展示他手上的伤口,他试图把皮肤撕下,口齿不清地嚷嚷:蜕皮、换皮,蜕皮、换皮……
光头男人头顶上悬着一个铁笼,缪盈就坐在里头,正巧扭头看向江雨洮。江雨洮头脑一阵眩晕,被狂宴吓呆了他又立刻被笼中人吸引全部注意力。缪盈开始唱歌,那歌声像是雾隐山脉的童谣,一个调子回环往复,却又在每一次循环中渐渐升高。她垂在笼子外头的长腿轻轻摇晃,灯火中映得雪白。
江雨洮开始站立不稳,他抓住身边的苏盛南,要求离开。他即便捂住耳朵也无法阻挡歌声,歌声像最冷冬日那无孔不入的风,钻进他的七窍。他更晕了,连血淋淋的老者端着掺血的酒杯走过来他也不觉得有异,充满腥味的酒闻起来是玉液琼浆,他正要喝下,眼角余光瞥见那光头男人伸出流血的手,抓住了缪盈垂落的脚。
铁笼为之一晃,缪盈的歌声颤抖了,但仍在继续。她甚至笑着,脚趾在男人掌心里挠。
更多人涌上台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昂着头伸长手,抓住铁笼摇晃。有人大声问苏盛南:“今晚能吃甘露仙吗?”
苏盛南答:“随时可吃。”
江雨洮把酒杯一丢,从怀中掏出他惯用的长针,几步窜上了舞台。人们的行动在他眼中变得迟缓可笑,针尖不停扎入他人穴道又抽出,不过片刻,他已经站在铁笼下方,身边一圈倒地的人。人们即便受伤也不觉得痛,短暂失去活动能力的人们伸出手,抓向江雨洮。
问话的人笑着,声音尖锐:“这又是谁?我能吃吗?看起来滋味不错。”
苏盛南:“这是我恩人。”
问话之人笑了:“苏谷主紧张恩人?”
苏盛南:“他活着进我沉青谷,我就要他活着走出去。”
他抬手击掌,场中一时寂静。铁笼底部机关打开,缪盈从笼中掉落,江雨洮连忙将她抱住。
这一抱,他立刻察觉缪盈身上只裹了单衣,松松垮垮。他连忙松手,缪盈跌坐地上。江雨洮低头道歉,看见缪盈的手像蛇一样缠上自己的腿。他一颗心怦怦狂跳,说不出话,不敢去看缪盈亮得过分的眼睛,更不敢看她身上每一处冒犯的皮肤。他闭着眼,抓住缪盈的手低声道:“请、请别这样。”
缪盈触摸他的方式令江雨洮浑身战栗。他撤身离开,听见今夜狂宴的另一个高潮正在上演:缪盈的铁笼跌落后,苏盛南身边便降落了一个小一些的铁笼。笼中跪着一个瘦削的人,一时分辨不出男女,正紧张地抽泣。
“今晚试试这个。”苏盛南说,“在沉青谷用好药养了三十日,是近年罕见的好货色。”
江雨洮还在发愣。他虽然混迹烟花之地,但也没见过这等荒淫架势。
胸口伤痕遍布的老者疯疯癫癫地喝酒,大声问:“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
仿佛这是个好问题,场中江湖客回过神,开始纷纷议论。
江雨洮如被冷水迎头浇下。他不禁低头看向身边的缪盈。缪盈抓住他的脚踝,却已经不是方才那副缠人的模样,目光紧紧盯着铁笼中开始放声尖叫的少女。她看江雨洮,咧嘴一笑,露出白牙,虚空咬了一口:“你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