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锈色 第14节
那时候她与袁泊相识不久,袁泊找不到理由来见她,故意拉袁拂一块儿,见面时笑称是袁拂闹着想见见孙女侠,他只好登门拜访。缪盈与孙荞手挽手,趁着袁泊跟孙荞套近乎时,毫不顾忌地打量袁拂。好俊——她后来悄声跟孙荞说,若是选夫婿,一定选袁拂这样的。
在“仙衣诞”的狂宴中,她也认出他了么?
江雨洮破坏了孙荞的逼问计划,孙荞没法给他好脸。他只得亦步亦趋,跟在孙荞身后。
孙荞梳理今日获知的信息:“仙衣诞”与沉青谷的一桩“生意”有关系,苏盛南利用缪盈的内功和歌声作为“药引”,招徕客人。“仙衣诞”会持续数日,苏盛南甚至会献出弟子作为“食物”。来参加仙衣诞的人会群聚在一起“吃肉”。结合江雨洮的记忆,“狂宴”中的人大多失去常人理智,意识不清,与走火入魔的状态十分相似。
孙荞怀疑这“生意”与江湖人最重视的武功修炼有直接关系。
“还是得再见一次缪盈。”孙荞忽然说,“江雨洮,你来想办法,我……”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止步噤声。林中某处隐隐有争执声。
争执的两人虽然有意识压低声音,但仍被江雨洮与孙荞的耳朵捕捉到。一个说“事情是我们一起做的,你怕什么”,一个说“可以往都是你来处理,偏偏那日我丢的时候,被发现了”,另一个问“被那个人发现,有什么要紧”。静了一瞬,她又说“江雨洮手上戒指你也看到了,他不说,我们便装作不晓得,你放心,万事有夫人担着”。那踟蹰的声音微弱地响起:“朋儿,我怕……”
江雨洮和孙荞交换眼色,忽然矮身冲入林中。“朋儿?”他喊了一声。
如鸟雀被惊飞,那两位争执的弟子同时起身跳起,分别蹿向高处,身影瞬间消失在林中。
孙荞:“不是朋儿。”
江雨洮又是尴尬一笑,正要说话,一只幽绿色小箭破空而来,直冲孙荞。
孙荞甩出刀柄一弹,小箭被击飞后原路射回去,她听见了一声惊呼。
小箭落地,孙荞循声而去,在地上捡到了沾有一点儿血迹的小箭。
她认得那声音。是那夜丢弃尸块的少女。
林中一片簌簌之声,忽然有人从树上落下,蜷缩在地上喘气。
她撕开腰侧衣物,从伤口中挤出黑血。随身携带的解毒药丸不知丢在了何处,她懊恼又焦急,张开渐渐麻痹的嘴巴,小声呼唤伙伴:“朋儿?……素素?有人在吗?”
口舌变得愈发僵硬了,她连吞咽都开始吃力。
卧在地上流泪时,她开始后悔。后悔踏入雾隐山脉,后悔进了沉青谷,后悔……
有人踢了踢她的背。她呜咽转头,忽地吓了一跳。
苏盛南提着灯,一身酒气,就站在她身后。
沉青谷弟子众多,个个罩着树枝面具,苏盛南根本认不出谁是谁。他起身嘀咕“又死了一个”,转身欲走。
少女忽然抓住他的衣角,艰难开口:“谷主,我有、有事要报……”
第24章 暝暝歌11
来沉青谷才几天,孙荞已经对这个地方厌憎到极点。想见缪盈,昨夜好不容易与江雨洮摸到螺音口,缪盈却已经消失;想找射出暗箭的弟子,却连唯一认识的朋儿也不见踪影。
而且不知为何,沉青谷似乎一夜之间忽然沉默了,往日仙衣诞都要举行的酒宴、茶宴、游湖等事儿,一件也没再提起。弟子们认不清面目,戴着树枝面具沉默穿行。江湖客们渐渐躁动,议论声在森林里终日嘤嘤嗡嗡。
唯有一件事如约发生:两日后,苏盛南竟然拜访袁氏镖局住的小楼,亲自给小寒带来了他配置的药。
苏盛南如今就是孙荞的仇人。她知道自己的目光露骨,也知道苏盛南敏锐,因此根本不打算看苏盛南一眼。但今日苏盛南十分异常,他只跟孙荞见过一面,当时并不将孙荞看在眼里,这一日却主动跟袁拂和小寒问起:“小寒的姐姐呢?”
袁拂:“她有恙,不便和谷主见面。”
苏盛南惊讶道:“既然来我沉青谷,无论有什么不舒服,我都能解决。孙荞女侠?”他朝小楼里喊。
孙荞走出来,目光落定在他脸上。这注视的时间有点儿久了,像是要狠狠记住苏盛南长相似的。她以往看任何人都只是扫一眼,袁拂和小寒面面相觑。
“你怎么知道我叫孙荞?”孙荞问。
“我们见过。”苏盛南答。
孙荞想都没想:“不可能。”
苏盛南:“我还认得你,你却不记得我了。”
他对孙荞微笑。孙荞问:“什么时候见过?”
苏盛南:“很久之前。”
孙荞没有陷入回忆。既然她已想不起来,那必然是无关紧要的人。她不懂做戏,很难在憎恶之人面前装友善,干脆直截了当发问:“你可曾在谷中见过一个带红色池州信结的货郎?”她比划池州信结的模样,苏盛南皱眉回忆:“我回头再问问弟子们,若有这样的人,一定为你找出来。”他又开始笑眯眯。
孙荞拿过小寒手里的药,白色瓷瓶装了三颗黑丸子,嗅之有清新香气,但略浓了些。三颗药丸子,每日午时以清水服下,连续三日,能保小寒半年不再发病。苏盛南详细解释药理,孙荞左耳进右耳出,只想起江雨洮描述的狂宴:那天晚上螺音口的台子周围,摆满了装药丸子的药炉。
讲解完药理的苏盛南看看众人,忽然说:“孙荞,缪盈想见你。”他长长叹气,“她性格害羞,见到你也不敢相认,犹犹豫豫,只能托我来找你。”
听他语气,似乎知道孙荞和缪盈过去情同姐妹。想到江雨洮说缪盈完全被苏盛南控制,孙荞心头沉重。
“袁三弟不介意的话,我请孙荞女侠走一趟?”苏盛南说,“内人与昔日姐妹重逢,哭了好几场。”
孙荞昨夜与江雨洮回螺音口时,缪盈已经不知所踪。她与袁拂交换眼色,又低声叮嘱小寒先别吃药丸子,随后带上自己的龙渊刀,示意苏盛南前方带路。
在得知苏盛南登门的时候,江雨洮已经泥鳅一样从后窗溜了出去,趁隙再探螺音口。
往年“仙衣诞”持续多久,缪盈就得在螺音口里待多久。参加仙衣诞的江湖客随时都可以来找缪盈,无论他们对缪盈做什么,苏盛南都不会理。江湖中许多道貌岸然之辈,无论男女,羞辱和伤害缪盈——或者说,羞辱和伤害苏盛南的妻子、宠物、“甘露仙”,能让他们获得无上快乐。
江雨洮跟孙荞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愤怒的。孙荞和他相识时间不长,但他自认为孙荞是一个容易看透也容易掌握的人,无非是心中执念太强烈,有时候会不顾细节与周围情况。但当他说完,孙荞扭头提问时,江雨洮心中有过震惊。
孙荞问的是:欺辱缪盈,他们觉得快乐,是因为他们恨苏盛南吗?
江雨洮无法回答。一旦回答,他就要把沉青谷最大的秘密公之于众。可他心头无比震惊:仿佛事情跟缪盈扯上关系,孙荞就变了一个人,变得敏锐,也变得冷静。
在这一日之前,江雨洮一直认为,能从沉青谷救出缪盈的只有他自己,也必须是他自己。他从未救过谁,自从主动保住朋儿一命,就像生了什么怪瘾头,冒死也要回沉青谷,带走缪盈。但现在他想法变了:也许能撼动沉青谷、能扯断缪盈身上链条的不是他,是孙荞。孙荞瘦弱,但心里像永远烧着一把火,仿佛什么都不能击溃她,什么都不能折断她。
他最不能明白的,是孙荞分明极为重视缪盈,缪盈却曾万分认真也带着万分怨恨,告诉江雨洮:世上她最恨的,不是苏盛南,而是孙荞。
在池州城与孙荞的相遇完全是偶然,孙荞带他跳进澄衣江时他掏出长针打算下手,也是认出孙荞的瞬间便在心里成形的念头。如今他却万分庆幸:幸好当时没扎下去,否则不是他江雨洮死,现在就是缪盈死。
白天的螺音口不仅空无一人,连为仙衣诞而专门安设的种种彩绸、小铃都已经撤走。三三两两的江湖客在螺音口附近徘徊,满脸遗憾。往日在这里享用缪盈时,人人都可观看,今年没这样的机会了,他们低声议论,叹息不已。
江雨洮当年在这里经历狂宴,狂宴结束后江湖客们大多沉默而憔悴。尽管第二日再亮相,仍旧衣冠楚楚,但他们彼此之间极少说话,人人心里都揣了山一样沉重的秘密。然而几年过去,江湖客们已经能够自如说话,仿佛在沉青谷、螺音口发生的事情再寻常不过,大家根本不必为此感到羞惭或悔恨。
江雨洮罩了个树枝面具,摇着扇子走近,试图偷听。他多了个心眼,摘下手指上的黄玉戒指,以免被认出这是金月楼公子的东西。不料手一松,戒指咕噜噜往螺音口里滚。
有个人眼疾手快,把戒指了起来,递还给江雨洮。江雨洮接过时,那人“咦”了一声,问:“阮玉?”问完又觉不对,面具下的眼睛忽然警惕,死死盯着江雨洮。
阮玉正是金月楼公子的名字。江雨洮心中一突,忙收好戒指快步离开。走远了再回头,那人还远远随在他身后。
江雨洮钻进林子里转了几圈,把人甩开,不料自己也因此迷路。当日朋儿和伙伴带他离开时,曾简单指点过如何在密林中分辨方位,江雨洮循着记忆在林中前进,走了大半日,竟回到了平湖码头。
平湖仍旧如碧玉一般澄净。江雨洮走得急了,趴在湖边喝了几口水。湖水清澈,入喉清凉,江雨洮喝够了,坐在岸边休息。一根手臂无声无息从林中穿出,忽然勒紧江雨洮脖子!
江雨洮一手抓住那人胳膊,一手拿起折扇猛超身后人的脸上戳去。那人捏住江雨洮握扇的手腕,咔嚓一声,拧得手腕脱臼。折扇落地,顺着斜坡滚进湖里,扇子上的美人画像瞬间在水中化开。
“……香月!”江雨洮看着美人画像惨叫。身后人一声冷笑,手上力气更大,几乎要折断江雨洮脖子。江雨洮就地一滚,瞬间便把身后人压在地上,他腰身一弹,身后那人被连带着摔到岸边,顿时松手。江雨洮趁隙脱离,身后人竟从腰上抽出一把短刀。
短刀刀鞘十分精美,镶金带银,刀刃水般银亮,刀尖与江湖中寻常刀子不同,毫无弧度,像是被人切去一截,锐利异常。
江雨洮只看了那刀子一眼,立刻猜出对手身份,忙从怀中掏出黄玉戒指:“我是阮玉朋友!”
对方果然停步,半信半疑。
江雨洮与金月楼公子阮玉只在多年前结识苏盛南时见过一面。但天底下哪有他江雨洮扯不上关系的人?他开口:“我也是来找阮玉的,他在沉青谷失踪了。”
眼前人手持金月楼弟子专用的玉环刀,制式奇特,十分锋利。江雨洮身上没有武器,眼前人功夫不差,他不敢大意,继续胡编乱造:“我与阮兄多年不见,那日澄衣江上重逢,他告诉我要到沉青谷办事,但事情有些凶险,便把这戒指托付给我……”
一口气说了半天,眼前人静静听着,问:“他夫人呢?你见到了么?”
江雨洮想起打捞起来的女子断肢,点点头。
刚点完头,那人一个箭步窜过来,玉环刀几乎划破江雨洮的鼻尖。他一句“别伤我脸”还没说出口,对方便冷冰冰道:“我那天也在船上,怎么没见到你?”
江雨洮冷汗流了满背,勉强笑道:“金月楼的弟子,怎么都这么暴躁?你师父与我确实相识,我进沉青谷也确实是因为你师父。这戒指是他夫人所赠,他从不摘下,我也知道。”
那人果真松手,放了江雨洮一马。摘下树枝面具之后,露出的是一张没表情的脸庞,浓眉毛大眼睛,面颊上两道细长疤痕,像是被什么野兽挠过。江雨洮擦了擦汗:“不知女侠如何称呼?怎么进的沉青谷?”
面前人不答,只直接问:“他们还活着吗?”
江雨洮无法再说谎,慢慢摇头。
女子沉默良久,说:“戒指,给我。”
江雨洮:“阮兄托付给我的东西,我不能随便交给他人。”
女子:“我是阮玉的弟子。”
江雨洮:“你不是。你直呼阮兄名讳。”
女子立刻:“他算什么东西,也配有名讳?”
说完察觉自己失言,与江雨洮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低声道:“还是杀了吧。”说着拔出短刀。
江雨洮魂飞魄散:“等等!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给阮玉……不管你要给谁报仇,仇家应该是苏盛南而不是我!我知道苏盛南很多秘密!”
女子收好刀:“说。”
江雨洮正在盘算,她又开口:“你去螺音口,是想找苏盛南的女人?”
江雨洮点头。
“告诉我苏盛南的所有事,我就告诉你那女人去了哪儿。”她说,“我知道她的下落。”
第25章 暝暝歌12
女子神秘且寡言,江雨洮把苏盛南的事情说得七七八八,她惜字如金,只指着前方:“苏盛南的女人被他从螺音口带走,放在自家房子里。”
她讲话带一点儿南疆腔调,眼尾上翘,一副凶相。可她越凶,江雨洮就越信赖。阮玉的弟子和他们是站在同一边的。他问:“阮玉参加‘仙衣诞’不是头一次了,这次他出发前,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女子犹豫一瞬,开口:“今年他来得早,且带上了我姐姐。”
江雨洮:“你是阮夫人妹妹?”
据女子所说,自从苏盛南和阮玉结识,阮玉便每年都会到沉青谷参加“仙衣诞”,时不时也会到谷里找苏盛南调养身体。自从成亲,阮玉来沉青谷的次数便少了许多,今年春季他练功出了岔子,便提前几日启程。妻子担心他路上出事,跟着一块儿来。
女子与阮夫人是亲姐妹,跟着阮玉学过几年武艺,称她为金月楼弟子也确实没有错。江雨洮惊讶于她的出奇冷静。姐姐与姐夫横死,她无表情的冷漠脸庞竟然一丝波动也没有,双眼只紧紧盯着在密林之上露出檐角的金色小楼。
她确实和姐姐、姐夫同船而来,但却是偷偷藏在船里,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沉青谷。阮玉带着众人进谷之后她才从船上溜出来,却已经无法顺利跟随他们进谷。她在密林中盘桓时,也正是阮玉和夫人在谷中遇害之时。直到看到别的江湖帮派来赴约,她才缀在他们身后,袭击了一位沉青谷弟子,夺走面具,潜入谷中。
和孙荞、江雨洮不同,她没有可以居住的地方,这段时间都在密林中穿梭,夜晚也在树上歇息。她从小在南疆森林中生活,灵活机敏得像野兽,沉青谷弟子们虽多,日夜巡逻,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行踪。也正因此,她窥见了不少沉青谷不可示人的秘密。
第一个秘密便是缪盈。
她常听见缪盈唱歌。那不是普通的歌声,只听一次,她便远远躲开。她从未在江湖中听过缪盈名字,但那一刻,她知道这位“夫人”绝非寻常之辈,至少在内功造诣上远远胜过自己。她不知道缪盈为何要忍受屈辱却不逃离。
第二个秘密,是缪盈身边奇特的沉青谷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