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142节
“可小的……”
秦诏苦笑:“实在不行,你就出宫探探亲,那也好。”
计玉这才称是,退出去了。他换下来,叫德元去伺候,那德元人精似的,凑在外头,隔着珠帘,跟德福大眼瞪小眼,才不往里进、自讨没趣呢!
德福小声:“咱们王上在呢。”
德元也小声:“正是,哪里轮到咱们进去伺候呢?……”停顿片刻,他没听见里面动静,便又问:“现下,这个称呼,可怎么个叫法啊……咱们是陪送来的,理应跟着主子称呼,可对?”
德福摇头:“秦王自个儿,都没定准呢……”
他们在外头盘算,里头却都快腻歪开了。
自然,是燕珩面无表情,看着秦诏一个人腻歪。秦王做作,哆嗦着搁下碗,又说:“唉,病得厉害,连碗都端不住。”
燕珩睨他:?
——又来!
“端不住,便不吃。”燕珩道:“寡人瞧你是不饿。”
秦诏见那套不管用,只好悻悻收起那副可怜样儿,自个儿端住碗,乖乖吃空了。
他狠睡的这几天,几乎不进米水,全凭着燕珩老鸟儿似的衔着汤药和米粒往里喂。这样一瞧模样,便憔悴瘦削下去几分。
燕珩看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可追问起来,那些伤痛又跟自己脱不开关系,还有肩上那一枪,是他亲手捅的。
这么想着,不由得脸色也难看起来。
燕珩问:“你这调虎离山之计,将寡人骗得团团转,可谓高明。只是不知,这腹部中伤处,可也是你——搭上性命谋划的?”
秦诏先是诧异,而后,他见燕珩用锐利视线定定地锁住自己,便心虚的埋下头去,不吭声了。
“寡人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秦诏扭过头去,“唉哟”“唉哟”的唤了两声:“快来人呐……”
德福和德元便都闯进来了……
他俩瞧见燕珩那黢黑的脸色和秦诏煞白的脸,不用猜就知道,定是这狡诈小子,又惹人生气了。
燕珩道:“你避而不答,便是答案。为了擒住寡人,赢得都城,你竟连自己都搭进去?”
秦诏哀哀地望着他:“可……”
“你可知道,此处中伤,可及肾腑,稍有不慎,性命都难保。”燕珩站起身来:“你这混账——拎不清孰是孰非,说你蠢货,一点不假。”
秦诏小声:“可我胜了呀。”
燕珩冷嗬:“你还敢说——!”
“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说了……别,燕珩,你别生气。”
秦诏慌忙认错,整个人往被窝里一缩,心里麻遭遭地犯怵:分明是自己赢了,怎么还要叫人训斥成这样……
燕珩没说话,只半斜着眸盯住他,偏偏那姿容风情万种,似睨似瞪,凤眸含住柔情,叫人才看一眼,便酥了……
秦诏道:“要不,您打我吧?——”
燕珩没理他,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他就坐在外殿处理公务,却连个眼皮儿都不抬,任凭秦诏怎么唤他,怎么喊疼,他都不搭理……
秦诏心碎成了八瓣,比身子还要熬得难受。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分明胜了,燕珩倒更不爱理他了,那位仿佛是冰做的,本以为暖一暖便是春水。却没承想,竟是块千年老冰,怄气似的冷,上去乱舔两口都不化——秦诏也跟着怄极了!
德元给人使眼色:“哎哟,就隔着那半扇珠帘,您养好身子,三步并两步就凑过去了。”说着,他又多给人盛了粥,小声“揭穿”道:“这些天,您米水不进,哪里能好的起来?您也不想想,到底是哪位衣不解带,将您照顾好的?”
秦诏双眼一亮,“果真?怎么照顾的?”
才问罢,他又佯作愠怒,哼笑:“你这老奴刁钻,早知不带你来的。跟本王透露底细,岂不知道要说的详细些?——故意惹人心焦,看本王的笑话。”
德元轻笑,这才细细地说。可谓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给秦诏哄得满面红光。
“这么说,这些天,本王吃的每一粒米、每一口水、每一滴汤药,都是父王喂的?”
“那是自然,旁人,难道敢吗?”
秦诏大喜,激动地要爬起来,又被人摁住了:“哎哟,我说秦王呐,您这身子,比三九巷子里那个敲碗的花子衣裳,都旧三分!”
秦诏微怔:“啊?”
德元忍不住笑了。那话是说,他这身子,比最破的巷子里那个叫花子,穿的衣裳还要烂,千窟窿百眼的!
“听不明白,并不要紧,您只要养好身子再起来吧!”
“本王年轻力壮,区区小伤,哪里有那样弱?”
德元忙道:“您万万不要这样说。听见您这样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咱们王上又该不高兴了。不仅这样,他还嘱咐您要静养,叫人将所有来请安、探视的人都拦下去了,楚小侯爷,还叫嚣着——不让见您,是何居心呢!”
秦诏替他父王辩解:“这个楚阙,待本王好了,定要给他两脚,替父王出气!还能什么居心,当然是疼我。”
德元笑:“您若这样想,那自然最好了。”
秦诏慢腾腾地往后一躺:“照你这样说,也好。本王得养足精神,好好地去伺候他,再不能留着病根儿了。眼下,父王虽不见我,却也不曾走远……本王只乖乖的,这样瞧他背影,倒好。”
“是了。”
眼见秦诏得了开解,心胸开阔起来,心情便也明媚了。
他瞄着人的背景,美滋滋地看,没大会儿,不知想着什么,就要昏昏欲睡。
可惜,方才那话说完,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儿,外殿就来人了。那声音熟悉,竟然没叫人撵出去,还放进来了!
眼见那身影与燕珩靠近,秦诏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
他眯眼,仔细去看:“……”
年予治递上去的是一张水利图纸,那是燕珩才来那日,瞥见久久搁置的“秦王心头大患”之一的批语,特意安排他去着手操办的。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需从长计议,谨慎安排。
因而,叫他早早地去做。
快一个月过去了,年予治才拿出一张草图,还是工匠们日夜不眠,研究出的成果。年予治先是跪,得了恩准才敢靠近几分。
燕珩指着图册上的标注,问话。
年予治便一一答话,惊觉燕珩连这样细致的地方也想到了,不仅胸襟开阔,信守诺言,有帝王之气;这心细如发之处,也叫人自愧不如。
年予治声音里有几分喜意:“您说的这几样,可谓紧要,小臣竟没有想到!多谢太上王指点……”
燕珩道:“无妨,再去琢磨,依寡人看,还要更好。”
年予治忙不迭地点头,又千恩万谢似的给人磕头——因挨得近,燕珩便将那册子递到了他手里,声音平静:“去罢。”
秦诏竖眉:……
往常他父王都要丢了在地上,叫那群不长眼的小臣自个儿去捡的!凭什么轮到他,倒要亲手给了?
年予治才要走,秦诏就出声了:“年予治,你这贼子,见了本王也不行礼,也不问候,急匆匆地要去何处?”
燕珩微顿,听见那话,微微勾唇,冷笑。
他分明觉得秦诏这话,是冲他来的,难保不是嫌他“逾矩越权”,抢了他“秦王”的权柄,因而,也有两分不高兴:“寡人唤他有事,怎么?倒妨碍你了?——嗯?秦王。”
那话凤威十足,秦诏不敢忤逆,只得道:“并没有,父王,瞧您说的,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您不叫旁人来打扰我,偏他进来了,这样的殊荣,他是个特例,我便问问。”
特例?秦诏快酸死了。
“年予治,你来……本王有话要跟你说。”
年予治纳闷儿,但还是含着笑进来了,那眉眼间的关切再真诚不过:“王上,您可好些了?小臣不敢打扰您养伤,方才没有与您请安……绝没有冒犯之意,还请王上见谅。”
秦诏没答,反而上下睨他,哼笑道:“手里拿得什么,给本王瞧瞧。”
年予治递上去,幸好,只是一张开凿水渠的图纸,再没有旁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秦诏左翻右看,生怕漏掉什么秘密似的,实在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才打量他:“为了这个才来的?”
“正是为此。”年予治不知其意,忙又问了一遍:“王上,您身体可好些了?”
“好些了,不妨碍。”
“那太好了!”年予治望着他,满目喜色,皆是对此功业的欣然。
他道:“这是太上王特意嘱咐的,是因丘邑那道长河,开凿挖渠,兴修水利。可不是个利于千秋的好事儿,若有了这条河,灌溉及时,两岸多少亩的良田可成——这条长渠,可一路挖到秦国去,人人种地可用,岂不是再不必农忙时,为了争水打仗了?”
秦诏才要点头,年予治又道:“不愧是天子,不愧是咱们太上王。这样的高阔眼界、高瞻远瞩,不得不,叫臣心生仰慕啊!”
秦诏:?
年予治并没有往别处想,赞叹:“天子神威,有此明君两位,岂不是披肝沥胆,人皆追随之!”
秦诏“嗯”了一声,那是疑问:“仰慕?”
年予治笑着,郑重点头:“正是。臣以为您已经是高明,可没想到,论政事,咱们的太上王——”
他后头那句话还没说出来,秦诏就挑了眉,“哎”了一声。
那意思想要问罪似的!
不等人再问,秦诏就又哼了一声:“出去,走、走。”
年予治傻问:“去哪儿?”
“走走走。”秦诏压住那口气,恶狠狠道:“本王忽生恶疾,头疼,叫你出去。再不走,就赏你那你两杖子——叫你三个月坐不了轿子!”
吓得年予治忙行礼告退:“那、那小臣不叨扰王上了,还请王上,安心养息。”
秦诏轻轻地哼,而后望着年予治仓皇告退的身影,恶劣地磨牙。这个年予治——惯是精明,竟敢趁着本王病重,来讨父王的欢心。
待他将人吓跑了,燕珩才缓慢发问:“作甚这样?”
秦诏哼唧:“看他不顺眼。”
燕珩道:“往后,你的人臣,寡人不会再管了……你也不必作出这副模样,将人吓走。”
秦诏没听出言外之意,却嫌他父王替他说话:“燕珩,你变了,我不过才说了他几句,又没有罚他,你便不高兴?”
燕珩轻哼,“寡人没有不高兴。那是秦王的臣子,秦王想罚就罚,想杀便杀,寡人并不想管。”
秦诏急得爬起来,拨开珠帘凑上去……
许久不曾抱住的怀抱,热乎乎的从后背贴上来,在深秋的天气里,罩下一片温暖来。秦诏将头搁在他肩膀上:“你就有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