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141节
帝王心胸似海宽,并不以为意。
那册子上寄来的书信如雪,各地枭雄云集,扯旗造反者、打骂官署者不尽,各级官员不配合,账目收缴不上来,人丁赋税田亩,各样都有各样的难处。
妘邑、秦邑、周邑还要好一些。
虞明舟治下,本该太平,却冒出来些老腐朽,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说什么亡国之祸水,妇人焉能治国之语。
虞明舟也不客气:“治什么国?国都亡了。不过两邑之地,倒叫你这老匹夫算出来了。”
奈何两邑之郡,形同两国之治,各级管理复杂,并不好将手伸到各户人家去。
治理起来未免有难度,往日里掌握实权的那群人,从国家大臣,变成了一级一级矮下去的小官,心里愤懑,没一个好说话的。
再有楚国流兵,造反迭起,屡次镇压都不止……
吴妘二地乃世仇,更不对付,那盐事摆明了不往那里送,也将妘澜气得个七窍生烟。他们虽有才华,但势弱无有根基,可谓是摁下葫芦起了瓢,仅靠兵马镇压并不管用。
那官员们个个都是老油条,并不直接与人起冲突。只说好好好、是是是,转头阳奉阴违,再来问,就是你不知、我不知、他也不知。
这帮人,到底年轻,缺少基层历练的经验,上来便手握两国疆土,未免吃力。那困难一来,书信未免全是抱怨。
眼见秦诏治理八国,回信的折子恨不能写了几千封,没一日停歇的。年予治和闻呈韫等人分担几分,又对兵马之事,了解不多。
照燕珩看,那都是纸上谈兵。
在他那老练的手段面前,这帮小子,简直就是照猫画虎,只将政事一股脑地塞给秦诏算完。燕珩耐着性子,又细细看过了秦诏下令的诏旨,倒是稳中求先,并不偏激。
燕珩哼笑。
这小子治国,也勉强有几分见解,并不算糊涂。
往日里,他说秦诏懒惰,今日一看,他倒是很勤勉,无一封不看,无一封不回,圈点之处,全是关键。
再有那秦王内册之上,更是勤恳地写满了治国方略,到底哪一步沉住气,哪一步该下力气,如何伺机而动,怎样将那处隐患消除。
可惜时间太短。因战事急功近利,这位秦王,对自己用了三五载就打下来的天下,还不算熟悉。
燕珩扫过他的册子,又去看那垒起来的兵书,写满了自己的心得见解。
直至扫到白鄂的那本兵书,他才微微诧异起来,秦诏竟在燕正白鄂之战中,找到了破解之计。
那是燕正都没想出来的妙招。
燕珩一面看,一面在头脑中布阵、他细细思量,果见秦诏所写不假……燕珩停住,将册子搁下,而后,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若有燕正在世,当奉其为知己。
可问题是,若秦诏生在那个时候,定是白鄂的好帮手,必要叫燕正狠狠痛骂个一万遍的。无意间,燕秦两家,倒是结了好几代的梁子!
秦诏并不蠢钝。
相反,他很努力、也很聪慧,几乎是拼了命地要赢。
群雄逐鹿,能者居世。这样想来,秦诏纵是野心勃勃,也没什么错处。
这几日,燕珩扫视宫城,沿着秦诏一点点给他雕琢出的天下行宫,漫无目的地散步,一湾水榭,两处方苑,入目之处,浮现出的,却全是燕宫的点滴。
燕珩会心软。
但燕王,却无法将这样的“俘虏”看作是爱。
可是,当那柄秦王宝剑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怎么也下不了手,时至今日,秦诏面无血色地躺在病榻之上,他依旧不忍心掐断他的喉咙。
不仅不杀他,还替他料理政事。
这一切的骗局,仿佛从十一年前就设计好了,用真心、用陪伴,用那寸步不离的爱,难道彼时种种,都不过是秦王野心的一寸吗?
秦诏若是醒来,定要申辩的。
可是还不等他醒,也还不等燕珩信他,楚国就传来一纸飞书,将难题送到燕珩面前了。楚国流兵造反,盘踞两城,竟撤了秦国旌旗,声称“迎回楚王”。
燕珩叫人将楚王从牢里提出来,问道:“造反的,是你侄儿,当时灭楚,叫他跑了,如今,他打着你的旗号,要‘迎回楚王’,你怎么看?”
楚王心道:那自然是好。
可片刻后,他瞧见燕珩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惊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若真的将他们父子迎回去,那这好侄儿难道只想要功劳不成?
如今,他们生死未卜,他却声称要迎回楚王,带兵造反。
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燕珩道:“你若觉得好,寡人便放了你。”
“不仅要放了你,还要派遣三百兵马,护送你至楚地。楚王聪慧,也猜一猜,到那时,你那侄儿知道了,是先造反,还是先杀了你呢?”
楚王战战兢兢:“王上啊,啊不、太上王啊。楚国已经归您和秦王所有,我实在不明白,您到底想怎样?如今,兵马、王权都不在我的手上,只求您,饶我一命吧!”
燕珩微笑:“念在……你与寡人的往日旧情,饶你可以,但寡人要杀了你的公子,楚安夏。”
楚王凄凄唤道:“王上,求您啊,万万不要!您只说,想要我怎么做,我就是给您当牛作马都行,只求您,饶恕我儿吧!再者,我楚宫……”
楚王还没说完,就哽咽住了。他如今,都不知被秦诏捉住的楚宫夫人公子们,到底如何了……
燕珩道:“你的夫人和公子,都还安生。寡人今日,给你一个选择,救他们一命,你若愿意……”
楚王忙不迭地道:“愿意!愿意!王上请说……”
“寡人给你兵马,你领着人,去将楚国那造反的逆贼擒杀干净,还楚地一片太平。如何?”
楚王沉默。
那架势分明是要他,亲自向他的臣民宣称:受降于秦。
若他此次杀了那侄儿,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要“造反”了,且不说真心和假意……连这位楚王自己都甘做阶下囚,亲自平反,日后,恐怕这“楚国”就真正的变作“秦国之楚邑”了。
燕珩问:“你若不去,也好。寡人正想试试,这临阜的闸刀……”
“去!王上,我去!——我去就是了,您可能答应我?待逆贼诛杀,您将我夫人、公子都放了……我保证,我们寻个地方,安生地过日子,绝不……”
燕珩轻叹了口气,仿佛他聒噪似的:“那是凯旋之后的事情。楚淮,这么多年,你也该叫寡人瞧瞧,你们楚人的风骨。”
三日后,楚王亲行,镇压逆贼,全楚哗然。
燕珩将符慎唤来:“每隔三日,须见楚王一封战报,若不然,割了楚安夏的头发送去,再三日,断其指,凿其骨,总之,压着他,早日将逆贼平定。”
符慎惊觉有点残忍,再看燕珩,觉得他往日里待秦诏宠纵宽和的模样再没了,一时讪讪,只好问道:“可,您为何不叫小臣去?小臣一样能胜的。”
燕珩哼笑:“永绝后患的道理,难道小将军不明白?”
符慎还想说什么,燕珩便冷冷地挑起凤眸来,那一抹笑更显凛冽,“待楚淮凯旋之日,将楚宫来的……通通,都杀了。”
符慎怔愣,心中惊惧不已。而后,见那位起身,他慌忙乖乖地跪下去,“是。”
这会子,符慎忍不住想,实在不怪他们秦王怂。就这么一小会儿,深秋的天,自己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燕珩撵他出去,方才收回目光来。
他敛袖,正要开口说什么,计玉便小步凑到跟前儿:“回太上王,王上醒了。”
燕珩微怔:“……”
醒了?
第100章 追悔过
燕珩快步走近前去, 静立在床榻前,微微俯身,“醒了?”
——“秦王睡得够久。”
秦诏露出笑来:“燕珩, 是你吗?怎么现今,一睁眼便能看见你。若不是我睡足了, 岂不是还要以为自己做梦呢?”
燕珩抚袍,优雅坐下去, 几乎是用一种含着微笑的审视看他:“秦王将寡人从燕宫, 请到临阜来。却一个人睡了许久,这叫什么‘待客之道’?”
“燕珩, 你可不是客人,你是这儿的主人。”秦诏伸手, 去摸他的膝盖,:“咱俩是一处的。这全天下,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是我父王, 你也是我的心上人。”
秦诏将掌心轻轻贴在那儿。
仿佛以此, 就能将内心的焦灼与热,传递给他一样。
他没别的亲人, 燕珩又何尝不是呢?
但这位帝王, 面上却滴水不漏, 只微笑道:“秦王说的远了。还是眼下的事儿紧要。你再不醒,那权柄可要旁落他人之手了。”
“什么他人?你并不是他人。”秦诏轻轻笑:“再者,那不是正合天子的心意吗?待我这小贼一睡不醒,您倒舒坦了。再不必烦心谁要夺权。”
“胡诌。这话奇罕,寡人一没有设计害你,二没有捅自己一刀装死,三来, 更没有趁你昏死,拿棉被将你捂住,叫你喘不上气,你倒有理了!”
“燕珩,你没有。”秦诏笑得更开心了。他说:“你虽没有,但我看见你,却还是喘不上气来……我心口紧,乱跳,慌慌沉沉的。”
燕珩叫人气笑了:“休要嫁祸人。寡人看你,是没得吃饭,饿出两眼昏花了。”
他嘱咐人,只需拿点小粥来,想着秦诏昏睡才醒,不许吃得太多。
秦诏望着那张脸,越发的漂亮、守在自己跟前,行事又那样细致体贴,仿佛焕发出某种慈爱的光辉来。
燕珩见他这样痴痴地傻笑,又问:“作甚?”
“兴许真是饿的两眼昏花了……”秦诏道:“燕珩,说来奇怪,我这样猛得往上长,这十一年来,你却半分变化都没有,除了愈发的成熟、稳重,添了韵味,再没别的了……”
燕珩轻嗤笑:“蠢货。”
“是,我是蠢货。”秦诏笑道:“那也不妨碍,现今,我看你,倒像是那年……见头一面的样子。”
燕珩只掀起眼皮睨他一眼,却没说话。
若不是那日被小贼骗住,如今也不会住进临阜。那个头一次见面,也不知帝王心中还是否怀念了……
没大会儿,计玉过来伺候人吃粥。
秦诏是想叫燕珩喂的,可是燕珩端起茶杯来,好整以暇的睨着。在秦宫里,满上下都当他是往日威风的王上,他没得脸讨骄。
因而,那刻,骑虎难下,秦诏只得摆摆手,说道:“不必伺候,扶本王起来,难道这点伤,还难为人吗?”
计玉只好扶他起来,又递上粥,默然候在一旁。
伺候伤病在床的主子,自然要这样,寸步不离。可秦诏有歪心思,叫他在眼前儿看着,愣是没好意思。
片刻后,秦诏转眸睨他,手指都打哆嗦:“你……”
“王上?有何吩咐?”
秦诏道:“你去把德元叫来,这几日,叫他伺候。本王许你几天,四处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