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140节
他调了下姿势, 自下而上望着人,苍白一笑:“再怎样的疼,我不过得强忍着,现如今得了你,才知道紧要。不过,我心里开心,再没什么可愁的了。”
燕珩没说话,一点点慢慢解开他的袍衣。
秦诏捉住人的手,微怔:“燕珩,现下不好吧?”
“叫寡人看看,伤得怎样。”燕珩冷哼:“到时死在寡人眼皮子底下,倒叫人百口莫辩了。若剩个青史留名,说你是个一日的秦王……岂不是叫寡人占便宜?”
秦诏道:“燕珩,你别这样说——我知道你疼我。”他轻嘶了两口气,抬手去摸人的脸颊,却被人拂开了……
秦诏被那又冷又热的态度,激得浑身哆嗦,连着心肝和苦痛,都一股脑地涌上来——燕珩每每这样不理他,他就想哭。
仿佛应了那句谶,心是杀人剑,泪似报恩珠[1]。
不仅燕珩分不清,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那时候的所有一切,演得那么真,每一颗递在他眼前的委屈泪,给他父王讨的骄,说出来的真心话,难道竟是假的吗?
眼巴前儿的回想,连秦诏自己都不知道假在哪里。他眨了眨眼,还是想说自个儿好委屈,那不是他为了燕珩才掏出来的心吗?
他想说,燕珩,你看我威风不威风?我长大了,连八国都要听我的。我在你掌心里,长成了你最想要的样子,从来不是没出息,也不是窝囊。
他还想说,燕珩,我把你最喜欢的天下都打下来了!你想要宝座、想要做天子,我通通都可以给你……可是,你为何还不高兴呢?
秦诏开口了,说的却是另一句话:“燕珩,我疼,你亲亲我……倒好了。”
燕珩没理他,拨开轿帘,唤随行医师进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去伺候这位受伤的小主子,已经不是当初的景况。
秦诏疼得脸色煞白,因额头冒汗,冷着脸不吭声,显得威厉强硬,可缩在人腿边,那姿态,却仍像咬完人又挨了打的小狼崽子。
秦诏袒露出胸膛,小腹伤口果然往外淌着血。两道卡在紧要位置的伤口,本来就需要静养,可他不肯,仍御马疾驰,四处奔波,咬牙撑着要将这一仗打下来。
受伤算什么?
他可是要做燕王丈夫的爷们儿!
等包扎处理好伤口,赵医师还是说话了:“秦王,您这伤口,再不能奔劳,定要好好静养,如若不然,恐怕……”对方叹了口气:“恐怕不容乐观。”
秦诏道:“才是胡说,我自知道自个儿的身体怎样!我这等年轻力壮,不过受点伤、流点血,算得上什么?”
赵医师附在他耳边,“您不好好养伤,再这样下去,留一副残躯病体,如何跟我们王上……”
人家想说的是斗智斗勇。
秦诏悟出来个旁的,遂露出笑:“还是你想得周到,甚得本王心,赏!”
叫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惹得勾唇,燕珩冷哼,“那是寡人的医师。”
秦诏笑着改口:“酬谢。本王酬谢你,可好呀?赵医师!你自己跟你们王上说,这是治病救人的谢礼,是不是收得?”
赵医师忙笑:“收得,收得。”
那马车造得宽阔,只能走官道,要多绕一日,才能到临阜。秦诏就叫人拉开椅榻,靠枕在人怀里,那身子重,抱得燕珩胳膊都酸。
终于,燕珩发话:“你好端端地躺下去,养伤也好。”
秦诏不愿意,攀着人挂住:“我头晕,难受……燕珩,须得你这样紧紧地抱着,才觉得好一些。”
燕珩沉默片刻,才道:“你很重,寡人抱不动了。”
秦诏微怔,而后撑起身来:……
燕珩睨着他,点头。
秦诏这才不情不愿地从人怀里退出来。
他躺倒,拿眼睛盯着燕珩的侧脸看。燕珩则轻轻倚靠在那里,闭目养神……搁在腿上的手被人牵住,秦诏一点点将手指钻进人掌心。
而后,他发现,父王也裹不住他的手了。他便反过来,十指紧扣,将人的手裹在掌心里,紧紧扣住,硬是将那微凉的手暖出来一层薄汗。
燕珩没挣脱。
任由他乱乱地惹。
秦诏一会儿捻人家的指尖,一会儿摸摸人的膝盖,过一会儿,又凑上去,轻轻贴在他唇瓣上,趁人还没来得及反抗的时间,轻轻吮吸一口。或者,那手怜爱地抚摸燕珩的脸,连耳垂,都要轻柔地玩弄一会儿。
燕珩实在烦了,睁开眼睨他:“秦王若是无聊,便出去骑马。”
说罢,便又搭上眼皮儿了。
秦诏不敢再惹他,仿佛安静下来,轻轻挨着他的腿,躺在那里……再半日的车程便可到临阜。
这几日本就疲倦,燕珩得了闲暇,少了人的烦扰,便倦倦地睡了一会儿。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车马已经过了临阜城门,符定老儿守着这个空城许久,正跪在那里,将人迎进来,等着燕珩怪罪呢。
因城门大开,所以一路通行无阻。
待停稳,燕珩唤他:“秦诏。”
秦诏没动静儿……
燕珩这才察觉不对劲,慌忙去看,眼见秦诏昏死过去,那脸色煞白,两唇都无半点血色——“秦诏!”
秦王统一天下的头一件事,就是躺下去,睡了昏昏沉沉的一觉。这都好几天了,连眼睛也不肯睁开。
仿佛耳边很多人唤他。
但那根久久绷着的、十几年来不敢放松一分的、吊颈悬命的可怖心弦,终于将他放开了……
他不吃,不喝,连汤药也灌不进去。被“恭迎”来的天子,真成了“俘虏”,饮了大口的苦汤,一口一口吻着渡进去。
他不醒,燕珩放心不下,陪在床榻边,轻声道:“你这混账,才赢了寡人,倒什么也不顾了。”
无人应答,他心里也百转千回,并不好受。
符定低调来拜见,趁这机会,跟人说道:“难道如今,不合王上的心意?咱们杀秦王,拿玺印,夺天下,不需一年,不过三月。先王毕生宿命这便要实现了……王上,天子之行,就在这一步。”
燕珩没说话,低垂的眸光扫过自个儿脚底下铺的那块软垫,若不说在临阜,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布置,他都以为自己在燕宫呢。
“符定,你不甘心?”
“燕军夺三十九城,却只输给秦王一城,为何要落得家国破灭的下场?臣,当然不服!秦王虽然不曾伤害您一分,却有虎狼之心。如若不然,何故这等阴险狡诈?”
“他在燕宫为质七年,装疯卖傻,博取您的怜爱,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纵容。可如今呢?他不顾王上恩情倒也算了,竟然倒戈相向。依臣之见,此人,不得不防——趁他病弱,杀之夺权,才是最好的办法。”
“再有,王上……您难道就甘心将燕国拱手送人吗?”
燕珩轻哼:“寡人自然不愿。可你我输了,不是吗?”
“那是他阴谋诡计。”
“符定,兵不厌诈。”燕珩冷笑道:“如今,你也成了自怨自艾之人吗?那一招手段,你未必没有想到。只不过,你我轻敌,看不起他,并不觉得以他之力,胆敢直袭都城。”
符定不吭声了,“是、臣是这样想的,但……”
“如今,他胜了,寡人没什么话说。”燕珩道:“若是杀了他……”
忽然,燕珩停顿住了,他不舍得杀了秦诏。
分明如今,秦诏像一只将死的蚂蚁,抬手轻轻捻一下,就会咽气。不,他甚至都不用动手,让他躺在那里自生自灭便是了。
可是他仍然灌他吃药,等着他好起来。
符定以为燕珩是担忧别的,便道:“咱们兵马就在城中,若您一声令下,秦军定无力相争。到那时,一切平定,我们只需宣称当日,是秦诏假借天子之名造反,史册将都城那一仗抹去……王上,不会有人知道,咱们输过。”
可燕珩沉默片刻,道:“寡人虽然不甘心,可秦诏有一句话说得却对。”
“是哪一句?”
“若是天下平定,百姓安居乐业,这天下,姓什么,又真的重要吗?”
符定愣了愣,他不信这是秦诏说出来的。
可燕珩看了他一眼,却道:“这是他还小的时候,寡人教他的道理。如今,你是想要寡人毁约,亲手杀了这个孩子吗?”
符定:“可王上,现如今躺在那里的人,是狼子野心的秦王,不是十一年前,您亲手养的那个孩子。”
燕珩没说话,仿佛疲倦似的,摆摆手,撵他走了。
符定才出殿门,迎面就遇上了符慎和楚阙朝这走来。
三人打了个照面,楚阙先说话:“司马大人,好久不见?您也来探望秦王、关心他不成?”
符定道:“我来给我们王上请安,并非去见秦王。”
“那就好。不过,往后,您还是少来才好。不然……若是秦王有什么事儿,我还想是您的嫌疑呢!”
符慎轻咳了两声,低下头去装傻,愣是没说话。
楚阙拿胳膊肘捣他:“‘右司马’怎么不说话?将军——?您害怕了不成?这话难道不是您说的吗?”
符慎咬牙:“哎哟,楚阙,你别……别这样说我爹。”他抬头,准备恕罪似的开口:“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
符定冷哼一声,没理会这俩毛头小子了,阔步走了。
符慎问楚阙:“诶,你真烦人,作甚要说出来?还右司马,你没看见我爹那脸色吗?马上便要吃人了。”
楚阙道:“就是让他知道咱们怀疑他,为了避嫌,司马大人再不来了才好,免得天天给燕王吹风。那位一狠心,伸手掐死咱们王上,都不知道。”
“不会的,我父亲和燕王,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是什么人,我不敢保证。可是,秦王的翠玺诱人,这,我还是知道的。”楚阙说着,叹气:“要不是咱们王上离不了那位,我才不敢放心叫他们共处一室。”
“可是……”
楚阙没理他,领着人快步朝殿里去了。
如他们所乱猜的,燕珩想要伸手掐死人的狰狞面目并没有出现,那位正坐在案前,神色平静地饮茶,擎着一些册子细细地读。
那眉眼自有静气,不似俘虏,倒是像这里真正的主子。仿佛床榻上躺的那个,才是真正被困在行宫和王权之中的囚徒。
符慎并楚阙不敢不行礼:“叩见天子、太上王,叩见燕王。”
那一长串的称呼,都是秦诏提前封好了的,就算这位不是天子、缴了玺印不做燕王,那也是他们秦国的太上王。
“……”
燕珩眼皮都没抬儿,到底应了:“起来罢……”
楚阙问:“我们王上好些了吗?”
显然不是问的燕珩。听见这话,计玉忙引他向里走。德福则候在人身边,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方才又继续研墨……
符慎看了燕珩一眼,又恭敬道:“太上王,那臣……臣先、先……”
燕珩“嗯”了一声,也懒得搭理他似的。不过两个毛头小子,他与人计较什么?呵斥两句不忠不义,还是嫌他跟着秦诏打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