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西堂 第39节
停歇片刻后,秦诏露出笑来,继而声息放肆。似乎隔着靴底,符慎都能体察他喉咙里的轻颤,带着备具威胁意味的讥讽。
经一番缠斗下来,两人早已筋疲力竭;如今,符慎也是强弩之弓,堪堪能辖制住他。
终于,秦诏停住笑。即使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咳嗽来,也丝毫不影响他话里的坚定与自信:“符慎,你赢不了我的。”
话罢,不等反应,他便猛地扣住人的脚腕。
不知何处迸发的遒劲力道惊人,秦诏两手将人掀翻在地,迅速跪骑上去,狠狠地砸在符慎身上与脸上。
秦诏血影斑斓的脸,挂着一种奇异而略带蛊惑的笑:“符慎,与我陪练,是你的福气。”
此刻,他下手狠戾,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且不说将人砸个半晕,就连自个儿的指骨,都呈现出一种糜烂的鲜艳红色。
见符慎停歇着喘息,再无还手之力,他凑低在人耳边,轻声道:“选中你,是因……我赏识你,符慎——那是你的荣幸。”
停歇片刻,秦诏又笑起来。那笑声轻盈,含着一种胜利之后的愉悦,与人说话更是像故友一般,姿态亲昵姿态。
“记住,我乃秦诏——是秦国储君,不是燕宫里的……无名氏。”
那句话呢喃着滚在符慎耳边,迫使人微微睁大双眼。符慎凭借那微妙的直觉,捕捉到了秦诏身上那种非同寻常的情志——但他仍懵懂,连才品出来的端倪,都被雨水冲散了。
他浑身痛,再分不出精力细想缘由。
……
远处那两位,见他二人不打了,心口都跟着坠。
片刻后,秦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燕珩抿唇不语,却连指尖都蜷紧了三分。
符定叹了口气,道:“看样子,是秦公子赢了。”
燕珩瞧着那张脸,察觉秦诏吞吃猎物时的凶狠,一时情愫复杂。然而帝王多疑,又忽觉得手中实在太空,还缺一条辖制狼兽的绳索与铁链。
好在,这几十万燕军,便是他的手中鞭。
他若是想,必能凭此驯服——越烈的性子,便越有意思。
秦诏不知他父王在想什么,只察觉背后视线热烈,便扭过脸来,冲燕珩露出笑……若是没有伤痕,那弯起来的眉眼,倒显得无比乖顺。
燕珩终于出声儿:
“好了,我的儿,适可而止。”
秦诏嘴角微裂,鼻血横流,因雨势疾,冲刷着浑身,下巴上坠淌的淋漓,地上一滩红色,都不知道是哪里的血。
他再度扭回脸去,背对着人,答道:“是——父王。”
紧跟着,他抬起手背,将湿冷血痕抹了下去,又狠戾地笑起来。
口中血迹涌出来,连一口脆生白牙都染红了——然而,他毫不在意,只居高临下地抬脚,踩住符慎的手背,朗声笑道:
“符慎,方才你问我是谁。如今我便告诉你,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燕珩听见了,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这两句话带着警告意味,不知是不是替帝王宣之于口。
为这,符定哪里还敢再说旁的话?就只得躬身,将姿态放得更低——魏屯站在一边,眉头狠狠皱着,却只觉此子狂奍狠戾,有虎狼野心,不得不防,日后若要归秦,恐会酿成大祸。
这话,符慎自然也听见了。
他被人踩住,才动了动身子,一口气血就顶住胸腔,蓦然咳起来……肺腑火辣辣地疼。
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
符慎喉咙里闷出来一声笑,眼皮抖动了几下。
他眯眼往上瞧:“是,我输了。”
片刻后,又补了一句话,算作给予对手的尊重:“秦诏,你赢了。”
直至此刻,秦诏方才扭过头去,轻狂地扬起下巴,朝他父王灿然一笑,道:“父王——”
那神容骄扬、璀璨。
他自是最疾劲的少年意气,如烈日,如狂风,如雨暴……
“父王,我赢了。您说——我要不要饶他?”
燕珩颔首,微笑深浓:
“混账,还不快扶小公子起来。”
秦诏乖乖笑道:“合该如此的。父王恕罪,司马大人见谅,是我求胜心切,失礼了。”
他微微弯腰,朝符慎伸出手去:“符慎,如何?”
符慎哼笑,回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道,“是你赢了,打得我浑身都痛,与你陪练便是。”
说罢,他又拍了拍秦诏的肩膀,刚想再说什么,秦诏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胸口,几乎连肺带心的都要咳呕出来……
符慎:……
这是我一巴掌拍的吗?
符慎只是皮肉痛,疲倦乏累,打不动了。
秦诏却真真儿的挨了打,五脏六腑没一处好受,险些晕死过去。
——“父王。”
眼见那身子发软,符慎忙捞住他。
那日,秦诏是叫人抬出去的。
符慎揉着胸口肩膀,小声儿问符定:“爹,我不会给他打坏了吧?我瞧他刚才挺狂的呀……”
符定皱着眉叹气:“还好意思说,那可是王上的心肝儿肉。”
符慎轻声嘟囔:“方才看他不爽,打红眼了嘛……”
父子俩就这样站定,目送着那群侍从慌乱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秦诏眼皮昏沉,躺在那长榻座上,仍只顾着看他父王。那片刻,他盯住金銮之上的美丽身影,艰难唤出了声。
“父王……”声音含着笑似的,“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然而,不等听见燕珩的答案,他便彻底阖眼、晕了过去。
秦诏想……
到底是赢了——应该没有给父王丢脸吧。
第35章 忌嚭专
燕珩将手落下去, 搁在金銮的白月牙凭几上。带着雨水的潮湿气息,舔在他指尖,惹乱了几分思绪。
昏沉的雨幕压低。
那句话横亘在肺腑, 再度漫上来。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 是我的——手下败将。]
那样的狼崽子,从来只对他收起獠牙。
方才, 秦诏含着笑意, 将亮盈盈地眸光投过来时,险些藏不住那浓重的期待。视线因过于诚恳而显得热烈, 似乎有什么情愫亟待迸发,破土而出……
帝王多疑, 仍是肯信那双眼睛的。
燕珩忍不住转过眸去,再次盯住秦诏。
他昏躺在长榻上,面容沉静。因仆从们心慌, 走得急, 那銮驾便一点点颤抖着,将人挺拔鼻梁上的红色血痕抖落。
燕珩想——兴许不是狼崽子, 而是长久跪着、养在他腿边的犬儿。凭着一点宠爱, 汲取胆气, 竟也要替主子的荣威,嚎叫几声……哪怕头破血流。
所以,他才会问: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没有,我的儿。]
[你没有给寡人丢脸。]
燕珩微微笑。
是了,他的好孩子,是为了他才那样拼命的。
那笑越深, 暴雨愈浓……
终于,帝王的轿銮也落到了扶桐宫。
医师早就候在殿内,才将秦诏搁置躺好,便涌靠过来与人诊脉。
扒眼皮儿的、探腕子的、薅领子的,扯衣裳的……医师们瞧着四处血痕浓重,心底慌的狠。因而,个个都皱着眉,神色凝重。
燕珩垂下冷眸,跟着皱眉,问道:“伤的如何?——可及脏腑?可有后患?”
医师仔细检查过后,才道:“王上请放心,未及脏腑。不过……虽无性命之虞,肋下一寸却断了根白骨。瞧这全身上下,绝不算轻快。恐怕得好好歇养一阵子了。”
“竟伤得如此厉害?”
医师不知是哪里的缘由,困惑道:“公子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浑身竟没一处好肉。”他拨开那湿漉漉的里衣给人看,又在一片伤色里叹气道:“您瞧瞧,这胸膛,腰腹……”
燕珩瞥了一眼,身子骨倒结实强壮。
这小子,分明的骨肉丰盈。肌线拉出漂亮的弧度,只略一看,便知平日里拉弓射箭未曾懈怠过。可惜……全叫红色淤血遮的乌七八。
才没大会儿的功夫,四下里到处浮肿起来。
燕珩抿唇,视线移过去,落在那张脸上,轻声道:“现下,如何能好些?这小儿肯吃苦,不管那汤药多难喝,只管调理。”
“是。王上,小臣准保用最好的药。”
燕珩命侍从小心剥了秦诏那湿衣裳,换了一身干爽里衣;又命人扯换了沾湿的软褥,端了清水近前。
燕珩微扬了扬下巴,仆从才敢跪到跟前儿去擦他的额发。
“嘶……”
因不小心带到伤口,秦诏迷迷糊糊地喊疼,呲牙咧嘴,伸手将人拂开了。
仆从生怕怪罪,故而不敢再动,只得回转身子,请燕珩示下。
燕珩拨了拨指头,只得无奈,将人撵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