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旁边的老人嘟囔着说:“自古恶人年长,善人命短啊。”
  人群便一连传出叹惋的声音,人人都道胡捕快是个好人,竟死于非命。
  听大家如此说,谢辛辛心中隐隐起了不忍,几乎将胡捕快昔日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场面忘了大半。
  按说是个好心人,能惹到什么仇家将他捅了个对穿呢?
  周围石头砖路上湿漉漉的,谢辛辛跺了跺脚,问是哪里来的水。人群却道尸体是才从水里打捞出来,惊得她后退了两步。
  忽然身边一阵风过去,是陆清和快步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死者面前。谢辛辛不免愣神看他,圆领白袍,窄腰宽袖,在血污前如一道蔚月仙光似的,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陆清和单膝屈下,伸手按了按死者的胸口,垂着眼睫仔仔细细地查看着。
  衙吏喊着“做什么”便立刻提刀冲了上来。谢辛辛快人一步,忙拦到陆清和面前,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道:
  “对不住,几位大人,我男人他这里不太好。我来看着他,不劳大人费心了。”
  “注意点。”衙吏啐了口,回头和身边人骂道,“这年头,脑子不好的都有媳妇。”
  谢辛辛看陆清和仍盯着死者出神,有意为他拖延时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即抹了一把眼角,神色哀戚:
  “脑子虽不成了,可长得还俊嘛。大人你有所不知,他不光脑子不好,还生性好色薄幸、四处留情。可怜我小小年纪,被一张皮相误了终身……”
  一大团围观的人群,此刻似乎不露声色地一齐朝她挪了挪。百姓衙卫各个都竖起了耳朵。谢辛辛还要继续,那话头里的主角却默默起身,用没触过死者的那只手将自己拉出了人群。
  谢辛辛不等他说话,眉眼盈盈道:“看了半天,看出什么来了?”
  这两日下来,纵是陆清和总是喜怒不显,她也能一眼辨出他的情绪。
  就如此刻,他一双眸子睁着七分,郁郁地瞧着她,便是对刚才的话有所不满,憋着不愿发作。
  而谢辛辛就乐得见他这个模样。
  便非要引凶罗刹垂两滴泪,惹善菩萨嗔几次目,让宁静澹然者再难把持,五阴炽盛者心神俱灭,那才叫有意思。
  陆清和对她无奈,闷了半晌答道:“面唇发乌,口鼻有水,伤皮不内卷。”
  谢辛辛认真思索道:“面唇发乌,可是中毒?口鼻有水,又像溺毙。伤皮不内卷,这是何意?”
  “谢掌柜慧心灵性,一点就透。”陆清和微微点头,面色舒展一些,“若死者伤痕肉皮头卷向里,为生前伤,伤皮不卷向里,为死后伤。”[1]
  郑瑾瑜倚在阿凤肩头,捂着鼻子闷闷道:“下了毒还要捅人啊?”
  阿凤随行陆清和多年,对江湖中事也见过几分,接着道:“那死因便只剩下一种了。”
  “啊?排除了被刀捅死,不是还剩下溺水、毒发两种吗?”郑瑾瑜挠了挠头。
  “你这鸡脑袋,”谢辛辛又往他后脑瓜拍了一掌,“若是先毒发身亡,还怎么溺水啊?”
  她趁机接着话头问:“公子,你懂得这样多,去邺州想必也是查案的吧。你也说我一点就透,我与你同去,定帮得上你。”
  郑瑾瑜倒是乐见得很,拍手道:“那正好,你可以不用做玉春楼的掌柜了。”
  谢辛辛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你想什么呢?玉春楼是决计不会倒的。我就去邺州几日,还不能回来了吗?”
  眼见二人又开始吵吵嚷嚷,一时消停不下。陆清和只得佯装听不见,接过阿凤递上的手帕擦了擦手,默然回往马车处。
  阿凤趁机问:“公子,你说杀他的人,为何要先下毒,再捅他要害,还要将他溺毙呢?这得多大仇啊?”
  “未必是同一人。谢掌柜方知将药下在两处,幕后之人或许也做了多手准备。”陆清和摇了摇头,将手帕叠好,“不必去想了,我此番只是来看看此案是否有关宣王府,既没有宣王府的的影子,剩下的事自有莲州衙门去管。”
  “公子说的是。我们还有再过两日便要启程,也来不及管这案子了。”
  阿凤说着去邺州的事,接过帕子,就听主子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他抬头向陆清和望去,却不见他面色阴翳。
  “公子,你自来到莲州,越来越常叹气了。”阿凤道。
  “是吗。”陆清和眼角的余光里,谢辛辛正笑着喊“公子等我”,小步向他跑来,身后还追着单脚跳过来的郑瑾瑜,骂骂咧咧的,像是刚被前面这姑娘踩了一脚。
  他微微笑,又叹了一声道:“哪来这么多气可叹呢?许是被哪个惹气精缠上了罢。”
  很快便有更多的衙吏仵作来收了尸。谢辛辛一行人不再掺和,回了马车,又这么你挤我我挤你地回往东街去。回程的路上,郑瑾瑜竟渐渐的安静下来,少见的寡言,时不时问些奇怪的问题,就是谢辛辛再怎样言语讥嘲,他也闷声不响。
  马车绕了远路,将郑瑾瑜在郑府大门前放下来时已是午时。郑瑾和一步三回头,才走了不远,又追上车拍着门道:“陆公子!谢掌柜!”
  “你怎么回事?”谢辛辛从帘子中探出个脑袋,“家也不想回了?就爱和我们凑一处?”
  却见郑瑾瑜认认真真道:“谢掌柜,我感觉你不是坏人,之前是我有些无理取闹了。”
  见那车里又伸出一只手要朝他后脑刮去,他忙一低头,堪堪躲过,就听谢辛辛笑道:
  “那你感觉错了,我就是个坏人,满心想着做恶事。”
  如果杀人算恶事,她一定要让害了谢家的仇人偿命。
  “不是……”郑瑾瑜低了声道,“我总是想,那胡捕快也不是坏人,遭此横祸,别是像你一样,遇到了我这般人,找发了达的亲戚搬弄两句是非,因一桩小事就丢了命吧……你以后会不会……”
  “呸,你这人,盼我点好不行么。”谢辛辛见他态度不似从前,竟然多思多虑到此种程度,也敛了眉目严肃道,“你且放心,玉春楼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的。算命的说从没说过我有什么性命上的忧患呢,若真有意外,掌柜我自可临机制胜。”
  性命之忧,算命的确实没提过,只是说了她会有牢狱之灾罢了。但这又是后话,应到什么时候还不一定呢。
  “公子,你说是不是?”她抬眉笑向陆清和。
  方在闭目养神的陆清和动了动眼睫,轻声道:
  “是,不会有事的。”
  “陆公子都这么说了,回家去吧。”谢辛辛拍了拍郑瑾瑜的肩膀,缩回了头。
  马车复又笃笃地往前行去。谢辛辛在车厢中摇摇晃晃的,被郑瑾瑜这么一闹腾,自己心中也有些后怕。可看到眼前人稳稳静坐着的模样,没来由又多了几分安心。
  车厢不稳,陆清和却垂着眼睛,连脑袋上那白玉的发髻都岿然不动。
  这得是什么样的爹娘,能叫他长成如此神闲气定的谪仙人模样呢?谢辛辛捏了捏拳,手指又有些痒,似乎总想寻个机会将他的髻摘下来,瞧瞧他若乌发散乱该是什么样。
  她看得出神,那人却睁开眼,薄唇轻启,开口问道:
  “好色薄幸、四处留情?”
  注释:
  [1]引自宋慈《洗冤集录》
  第8章 度陈仓
  她一僵,又觉得自己占着理呢,该有愧的另有其人,遂壮着胆气道:“我说的也无错。你今晨才于我诉了心意,之后又险些摧残了茗琅,是也不是?”
  说完她半睁着眼观察眼前人的神色。
  陆清和听到摧残二字,瞳孔微微震动,既而温吞的眉宇间有了怒意,闭上眼再不睁开了。
  半晌,话语中隐有忿忿:“论好色,你也不遑多让。”
  谢辛辛:“……”
  倒也是,给他下药的是她,又不是陆清和。
  可她心头真正介怀的事情却没得到答案,不知哪来的一口气,愣是无法咽下去。索性也不再搭理他,有样学样闭上眼冥想起来。
  阿凤左看右看,本想出言解释,可看主子的样子,又像是对谢小掌柜生了恼。到底要不要替主人解释呢?阿凤突然发现,这二人之间又发展到了一个自己看不懂的态势,犹豫再三,干脆也把眼睛一闭,眼不见为净。
  三人在马车上紧闭着眼睛,谁也不看谁,就这么挨到了玉春楼。
  玉春楼到了饭点已是完全变了模样。纵还在白日,堂中也点满了烛火,光影幢幢,人声鼎沸。几人才进店,就被吃醉了酒的散客冲撞了几下。有伙计听说掌柜的回来了,远远问了声好,便继续去各桌招呼来客。
  好事者揩着手蹭到他们面前来,好奇问:“掌柜的,听说早间你们去看的那案子已经结了,结得这样快,是怎么回事啊?”
  “结了?”谢辛辛以为自己没听清,“我们回来的时候,仵作才去收尸呢,怎么就结了?怎么结的?”
  “自尽啊!”那人瞪了瞪眼,“你们前脚才出发没一会儿,后脚衙门的告示就贴出来了,怎么你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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