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谢辛辛与陆清和对视一眼,便知对方与自己同样困惑。
  看来此事不免要多管上一管了。陆清和在心中喟叹,却看到谢辛辛神情忽然变幻莫测起来。
  能逼着莲州官府如此快结案了的,难不成,是宣王府出的手?
  她一向只管玉春楼的账务,对主家在外做些什么事一概不知,心中正有揣测,就听陆清和道:“晚些我们再去那附近查勘。”
  阿凤闻声应是。
  谢辛辛不免有些紧张,试探道:“去查什么?为何要去?”
  陆清和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官衙行事奇怪,去查是否有宣王府的手脚。”
  宣王府三个字,他刻意说得慢了些,听得谢辛辛汗毛直立,心知自己能想到的事,陆清和也能想到。事到如今,只希望宣王府与此事无关。
  就算有关,自己也得跳出这趟浑水。
  于是她十分体贴道:“既然如此,那我去给陆公子你们备马。”
  “嗯,备三匹。”陆清和微微颔首。
  “……三匹?”谢辛辛皱眉点了点自己的鼻尖,“莫非,我也要去?”
  “我记得,谢掌柜可是才说过,定能帮得上我?”陆清和怡然看向她,明明是温和地笑着,却让谢辛辛笃定他还在记那句“薄情寡幸”的仇。
  笑面狐狸,还很小气。
  她得出结论。
  但此话的言下之意,似乎并不抵触让谢辛辛提到过的随行去邺州之事。于是她姑且不计较他的睚眦必报。
  陆清和才说完那句,方想到对方是个女子,顿了顿道,“不会骑马吗?”
  他问是出自好意,若不会骑马,便同他骑一匹也不是不行。却没想到这几个字彻底激了她,“怎么不会,我去!”
  谢辛辛在这几个字里读到的却是轻视。她也曾是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女儿,贵女之间玩的东西,包括骑马,她什么没玩过?
  想到爹娘,猛地却有一股哀伤,忍不住骂了一句小气且狂妄的笑面狐狸,尽会戳人的肺管子,还勾起她的心事。
  陆清和却不知其意,嗯了一声,你与我同去,让阿凤去衙门那打听消息。”
  那就是他们二人有机会独处了?谢辛辛即刻弯了眼睛,欣然接受,“那公子先用午膳,我去收拾一下就来。”
  她仓促地福了福身子,便笑眼目送陆清和主仆二人进了厢房。待眼前的房门缓缓合上,笑意便从谢辛辛的脸上一寸、一寸淡了下去。
  她转身回房,将妆奁盒最下层收着的锦布拿了出来,捋平在桌案上。
  飞信汇报,事急勿缓。
  这桩命案极有可能与王府有关,而陆清和有意介入此事,无异于横生枝节,自然向王府该“飞信”一封。
  若是平常小事,她定将事无巨细书信承上,但今日所见命案离奇古怪得很,不止怪在凶手用了三种伤人的手段,更怪在胡捕快此人,在百姓心中,是个善良正直的好人。
  换言之,谁杀了百姓眼中的好捕快,谁便是百姓心中的恶人。
  那她若给王府通风报信,岂不成了那为虎作伥之人么?
  沉思中,一阵微风挟着南方的潮气,顺着窗缝涌入卧房。
  少女闺房嫣粉鹅黄的纱帐在风中轻曳,有的绫纱垂落,卧在一方小小的双凤凰头罗锅枨书案上,彩纱覆着红木,颇有锦绣富贵之感。
  谢辛辛在微风中晃了神,抬手抚上纱绡,心中忽然有些发苦。
  都这会了,她还故作清高什么呢?
  自那时起,谢家的地产,其实都在王府手中,自己这谢掌柜其实是华而失实,全凭替王府做着搜银洗财的生意,方能维持此般锦衣玉食的体面。
  那些削尖了脑袋要向王府里送钱的贵胄,人前在她这奉上千两白银,人后便将她比为怪谈中食牛吞象的豪彘,怒斥她贪心不足。
  自己早已不求高名美誉,既如此,如今行事她唯看一点,便是于拿到谢府卷宗有无助益。
  她犹豫了片刻,仍是铺开宣纸,提笔书道:敬启宣王世子尊鉴……
  信鸽扑棱了两下翅膀,一转儿就没入灰青的天色中。谢辛辛想着下午要骑马的事,在绛红下裳内里换上窄口长袴。
  她抬腿抻了抻筋骨,又想到自己是还是谢家大小姐的时候,爹爹曾给自己买回一匹从北方边境运回来的枣色小马。
  那时,她的小马也像她,有一双聪明灵性的眼睛,总是仰着骄傲的头颅,踢踢嗒嗒地踱步。
  大火烧尽后,无人注意是否少了一匹小马的尸体。不知家中起火之时,小马可跑出去了?
  谢辛辛常起这样的念头。
  哪怕如今为了复仇,她把自己都当做一枚棋子,磋磨掉了傲气。似乎与那匹小马也不再相配。
  天色渐阴,莲州城的空气中渐渐弥漫着沉重潮湿的气味,混着马蹄扬起的草叶飞泥,便是一种独特的江南味道。
  莲州多丘陵,地势往往北高南低,多有溪流自北向南贯穿城镇,常有浣洗衣物的妇女拿着捣衣杵在溪边锤锤打打,浆洗衣物。
  这日下午,溪边的女人都见着一男一女,沿着种满垂杨的堤岸打马而过。
  沉闷的天色下,两人策马并行,男子身着白衣素衫,女子一袭胭脂红裙,他们月白与赤色的衣摆在风中时有纠缠,就这么宁静又热烈地穿过了小半个莲州。
  “你已猜到我们向何处去?”
  陆清和的声音被风打碎了,含糊地落进谢辛辛耳朵里。
  “当然了!”谢辛辛久未骑御,一面分神驾马,一面尽力大声喊着,“尸体从水中捞出,顺流而下。我们便逆流而上,寻察痕迹。”
  陆清和道:“不错,尸体尚未浮肿,多半是在昨夜落水。”
  到了一处溪谷,陆清和眯了眯眼,渐渐缓下速度。
  谢辛辛跟着勒住了马头,指着一处草丛道:“有血迹。”
  二人下马,便看这片草下的土地浸着黑红。这处血迹断断续续,从溪谷边的草间向西南方向蔓延。陆清和皱眉道:“如此明显的痕迹,莲州衙门只要来查探过,便不会草率结案。”
  “那里好像有人住。”谢辛辛指了指一处围着小院的草屋,说着便去敲门。
  “有人在吗?请问,有人……”
  她还未来得及问第二遍,那门边吱呀一声开了,门后站着一黄皮寡瘦的女子,睁大眼惊疑地望着他们二人。
  “是来问胡大哥的事情?”
  陆清和轻轻蹙了蹙眉。
  “是。姐姐,你别害怕。”谢辛辛见她惊恐,软着声音安抚她,“姐姐认识胡大哥?之前也有人来问过?”
  “没有,没人来。”女子摇了摇头,哀哀地道,“我以为会有人来,我一直等,一直等……我一直等……你们终于来了……”
  谢辛辛见她说着就呜咽起来,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不免肃然道:
  “姐姐,你是他的……”
  “我是他的妻。”
  二人闻言皆静默不语,半晌方道节哀。陆清和递上一张衙门张贴的结案告示道:
  “这位夫人,你看过这个了吗?”
  女人接过纸张,经眼一看,便茫然道:“自尽……?你们查过他伤处了吗?”
  无人接话,她又低下头,颤抖着读下去:“事发之地,无他人迹,无胁迫状……”
  “兹将此案查明之事,告示四方……”
  “切莫妄传谣言,扰乱人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她嘶哑着扑到谢辛辛身上,抓着她双臂道,“没有人来问,没有人来问我啊,明明该是宣王府……”
  谢辛辛心头一紧,扶起她低声道:“夫人,你说宣王府?”
  她忽然醒过神来似的,死命盯住谢辛辛,点头道:“是宣王府,是宣王府,宣王府的人几日前方来家中闹过一回,你看!”
  女人将自己粗麻布的衣袖挽到上臂,指着上面的淤青道:“这是宣王府的打手,一棍子敲出来的。”
  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女子请他们入内落座,继而便在雨声中,哀哀道来了她的往事。
  她与胡捕快是同村的青梅竹马,二人一同长大,情深意长。胡捕快虽身为官府中人,但俸禄微薄。她为贴补家用,便亲手做些酱菜腌瓜,拿到集市上换些银两。
  “日子虽苦,可与他一起,再苦也是兑着甜的。”女人苦笑道。
  变故发生在今年处暑前的一日,她在集市上竟被宣王府的李管事看中。管事言语间极尽调戏,她素来胆小,未敢再出门。
  胡捕快问起此事,得知原委,贸然闯至王府门前,誓要讨个公道。自然,那时他连王府的大门都未曾踏入。
  可自此以后,他在衙门中的日子却越发艰难起来。衙门动不动便克扣他的俸禄,有时连饭食也不给他发。思前想后,他渐渐明白是宣王府中人使的暗绊。
  谁也未料到,他默默地召集了几名同样境况的男人,挑了一日在街头将李管事痛打了一顿。待宣王府府卫持剑赶来,几人早四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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