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薛南星侧目朝客栈里头看了一眼,片刻,才安静地“嗯”了一声,掀帘入室。
*****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缓缓停下来。
不等薛南星下车,无影递进来一个包袱,低声道:“程公子,还请换身衣裳再下车。”他挑了挑眉,指着包袱道:“还有那胡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影卫司行事谨慎,乔装打扮自是应当。薛南星并不多问,接过包袱,迅速换上备好的粗布灰衫,粘好胡须,便下了马车。
她跟着无影穿街走巷,又走了一刻钟,才在一处民宅后巷停下来。还未来得及看清四围环境,便见无影下唇抵住双指,急吹三声鸟哨。
下一刻,身旁一株老槐树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位老妪探出头来。
那老妪见了无影,又打量一眼薛南星,也不言语,侧身让开一条道。
无影比了个“请”姿。
“此处是影卫司设在宁川的一个接头地儿,也就是近几年才拿一处旧宅邸改建的,好些院子都还荒废着。”无影一路将人往里引,一边絮絮道:“宁川毕竟不是什么军机要地,驻留的影鹰卫并不多,更别提会验尸的了。我便让人先将尸骨拿清水洗净了,摊在草席上,剩下的工夫还得有劳公子了。”
薛南星浅笑了一下道:“够了,做得很好。”
几句话间,二人已行至一处小院门口,空气中残留的陈年尸骸的秽臭味扑鼻而来。
薛南星撩起袍摆,跨过门槛,见院中的通风处,临时除了杂草,辟了一块空地出来。空地上架一木板,木板上铺草席,一眼可见其上七零八落摆着的骨殖。
薛南星步上前,先大致看了一眼。
骸骨已被清洗得十分干净,不少骸骨上都有细小的缺裂,单从缺裂处的痕迹来看,像是死后蛇鼠啃噬所致。但是否有死前伤,还得进一步细验。
她一边凝神观察,一边开口道:“无影,劳烦帮忙准备一些细麻绳,要长的,五升酽米醋,二升酒和一把红……”
然而“伞”字还未出口,她目光忽地落在尸骸头骨上,语声戛然而止。
她伸手捧起头骨,置于眼前,凑近细看,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公子,可是有问题?”无影见状,凑上前问道。
薛南星未应声,转了个身,将头骨举起,迎着日头看去——只见头骨颅顶赫然现出一道道如瓷器被沸水激出的冰裂纹。
“这、这头骨怎的裂开了?”无影瞪大眼。
薛南星指尖顿在颅顶细不可察的裂痕中间,“你看这里。”
无影循着她指尖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头骨上有一个小小的、规整的洞。他皱了皱眉,“一个洞?这么圆,不像是虫蛀的。”
“没错。”薛南星从箱笼中取出一把尖细镊子,轻轻拨弄小洞内侧,随即抬起镊尖仔细端详。
片刻后,她缓缓道:“是铁钉,烧红的铁钉。”
“铁钉?”
“以烧红的铁钉插入头顶,便可即刻致死而不留外伤。”薛南星眸光微敛,“这便是当年张启山的尸体验不出外伤的原因。”
无影反应极快,指着镊尖上淡淡的焦黑色道:“所以,由于烧红的铁钉温度极高,钉入头骨时将骨头也烧焦了?”
薛南星颔首,“即便用清水清洗,洗掉的也只是表面的淤泥和腐败之物。但仔细查看,还是能找到头骨碳化的痕迹。”
“竟然用如此隐蔽的手法。”无影倒吸一口凉气,“若非开棺重验,谁能想得到?”
的确,当年这伤位于头骨上,且极为细小,张启山的尸体被发现时又已高度腐败,若非她仔细查验,根本无法发现此处外伤。寻常人如何能想得到?
在此之前,她一直想不通,怎样的人会用火盆加速尸身腐败,且不惜与尸身同处一室达八日。眼下看来,只得一个可能——
凶手懂得验尸!
很快,无影寻来细麻绳。
不出半个时辰,薛南星已用细麻绳将遗骨串好定形,平放在草席上。
她凝神细看这副已串成人体形骸的遗骨,各处皆无异状,唯有一处显得格外突兀,那就是左右腿骨的长度略有出入,右边稍长一些。这情形,仿佛两条腿骨并非来自同一人,而是将两个高矮不同之人的腿骨各取一条,硬生生拼在了一起。
怎么会这样?
一时间,薛南星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这具尸骸来自两个不同的人,由一高一矮两个人的骸骨拼凑起来。但若真的如此,岂非又多了一个死者,另一个人又是谁?多余的骸骨又去了哪里?
正沉思间,只听得无影问道:“程公子,方才您要的酽米醋和酒已经准备好了,您好像还说了个‘红’什么,那玩意儿还要吗?”
薛南星抬眼望向天际,日头又西沉了些,薄霞已在天边晕染开来,此时再烧土坑验骨已然来不及。
她收回目光,平静地道:“不必了,死因已基本确认。酽米醋和酒不过是为验其它外伤,凶手用如此谨慎的法子杀人,想来不会轻易留下痕迹。”
她说着,目光扫过院子里,忽地抬手指向东南角一堆黑乎乎的杂物,问道:“那些可是从棺材里一并取出来的?”
“哦,是。”无影点头答道:“除了棺材木板,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他们也不敢妄动,就先这么堆着了。”
薛南星微一颔首,迈步走过去。
无影也赶忙跟上,还未靠近,浓烈的秽臭味便冲鼻而来。他定睛一看,这才看清墙角的一片狼藉,皆是碎烂衣物,因从尸骨上脱离下来,还裹着不少尸虫壳和不知名的虫蚁,稍一翻动,便簌簌往外翻涌出来。
饶是他多年来训练有素,也不由得掩住口鼻,皱了皱眉。
然而,他一转眼,却见眼前那人面色如常,似乎浑然不觉秽臭,甚至蹲下,徒手一件一件翻看起来。
无影皱着一张脸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也蹲下身,瓮声瓮气地问道:“程公子,我看那虫蚁快爬到您手上了,会不会有毒啊?要不……要不您戴个护手?”
薛南星回头,见他捏着鼻子,口唇发白,不由失笑,“无妨,有毒的都已经死绝了,这些……”
她话未说完,手中动作忽地一滞,从烂衣物中拎出一双已烂成蜂窝状的黑靴,稍一掂量,两只靴的重量竟不同。
靴面布料早已腐败不堪,她稍用力一扯,整只靴子被撕开。只听得“咔哒——”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这……”无影眼疾手快,捡起来一看,“是个垫子?”
薛南星接过手中,是一块三角形状的楠木垫,虽已有些腐烂,但这种楠木轻且耐腐,看大小与成年男子的脚后跟一般宽。
她站起身,走回骸骨旁,将楠木垫放在较短的腿骨下比了比,高矮大小刚刚好。
原来如此。
原来这具尸骨并非拼接而成,而是死者天生长短腿,生前一直用这个木垫掩饰缺陷。
薛南星闭上眼,将这几日听到的每一句话,见到的每一帧画面一遍遍在脑中回想。
她见到第一日醉逢楼前的那对疯父子——
“真是命苦,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
她见到灵光寺内烧伤的僧人,见到李远平书房内的灵牌,见到那双鞋垫高矮不同的黑靴,见到月娘的那封信……
脑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一个让她脊背发寒,足以推翻她的种种猜测,却又能解释种种疑惑的念头。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彤灿如血的晚霞铺满天际,天色却较方才更明媚几分。
她缓缓睁眼,眸中映出灼灼霞色。
“无影,你即刻派人去远芳书斋,盯着李远平和月娘。记住,是盯着,不是看着。只要他们不出城,暗中跟着便好,将他们这两日的一举一动、去了哪里,如实禀报。”
无影神色一凛,点头应下,“是!”
第89章 做局(两章)怕不是一场戏,而是一个……
斜阳日暮,薛南星一回客栈便径直往陆乘渊房中去,可得到的消息却是“沈大人被何大人邀去宴饮了”。
“宴饮?”薛南星心中顿生疑窦。
采花贼的案子不过今日才画押,且不提结案还有诸多文书要处理,就单看京兆府少尹魏知砚还在,何茂都理应分身乏术,没道理能抽得出空闲来招待这位户部六品的“沈大人”。
“正是!”客栈的小厮忙不迭点头应道:“何大人亲自前来相请,说是去一处别院。小的瞧着沈大人当时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本以为他不会应允,谁料最后还是跟着去了。”
“沈大人一个人去的?”薛南星追问,见小厮点了点头,又看向梁山,眼里写着“为何没跟着去”的质问。
梁山呆了一下,转瞬反应过来,忙嗫嚅着回道:“大人不许我跟着,说有我在不尽兴。”
薛南星听了这话,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