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陆乘渊听罢,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车帘。
这么走走停停,一行人硬是在余日落尽之时才行到连城地界。
整整一日过去了,除了偶尔经过的驿使,再不见其它马匹。陆乘渊耐心耗尽,加之一路上,高泽反复提醒,若再不加快些怕是要宿在荒郊野岭。
他不再犹疑,嘱咐高泽加快步伐,自己索性翻了本书来看。不知是因为太晃抑或太乱,他盯了一盏茶的时间,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马车方起,还没跑出几里,只听一阵嘶鸣,车夫一个急停,车里的陆乘渊险些被扔出去。
高泽怒喝声传来,“怎么回事!?”
下一刻,只听见外面车夫哆哆嗦嗦的声音,“王、王爷,高侍卫,有鬼,我看见鬼了……”
“天还没黑透,哪里来的鬼?我看你放……”高泽的声音忽然一顿。
陆乘渊猛地扯开车幔。
霞光兜头浇洒,狭窄的官道前,站着一个满身泥垢,鬓发飞散的少年。仔细了看,才能勉强辨认出她身上青衣本来的颜色,以及泥垢下清俊的五官。
薛南星站在马车前,自烁然的晚霞中向他投来一抹炙烈的笑。
心跳倏地不受控制了。
陆乘渊一时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怔在车辕上一动不动了。
倒是高泽先疑惑地开口,“程耿星?你,你怎么赶到我们前头了?”
崔海闻声上前,白了高泽一眼,“我们行的是官道,一路又走走停停。她快马小径,赶在我们前面很奇怪么?”
高泽恍悟,“所以王爷今日特地嘱咐不用紧赶,是为了等……”
陆乘渊缓缓侧目,冷声道:“还愣着干嘛,真当见了鬼,不会打马了吗?”
高泽被这冷冽的眼风一扫,吓得立刻噤了声,连忙撩袍上车,呵斥车夫启程。
崔海实在拿陆乘渊这臭脾气,没办法,只得赶忙迎上前,悄声示意薛南星跟上。
马车缓缓经过二人,崔海忽然惊呼,“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全是伤?”
薛南星觑一眼擦身而过的马车,转头苦涩笑道:“王爷的马实乃良驹,可惜我驯不了。”
崔海看一眼她身后,问道:“那马呢?”
“踹了我几脚就跑了……”薛南星也是被马踢了,才明白无白那句“不过”后头想提醒她什么。
“跑了!?”崔海大惊。
这可是圣上御赐给王爷的汗血宝马,经王爷驯服,性情温顺,驯马的法子也交待给无白了,怎会突然野性难驯地踢了人就跑了?
好在那马有灵性,想来也会自己回府。
于是他暂且放下惊诧,又问,“那你又是如何赶来的?”
薛南星抬手搓了搓鼻头,“跟着沿路的商贩,顺路走了一段,剩下的……”
剩下的路,不用问,只瞧她一身的擦伤和泥垢,便知道其余的路程全靠自己翻山越岭来的。
马车行了几步,骤然停下。
车内传来冷冷的两个字,“上车。”
第64章 吃醋可她不该有贪恋。
斜阳渐沉,马车内点了灯才重新启程。
陆乘渊一袭青衣广袖,握着本书沉默地坐在光影里,长睫微微下压,眸色亦是清清冷冷。
光线不算亮,却能清晰瞧见他唇上的伤,虽只得半寸,可印在这张本就无瑕的脸上格外突兀。
薛南星放下车帘,心虚地蜷坐于车门边的角落,恨不得将自己嵌入车壁里。
陆乘渊冷目瞥她一眼,握书的指节紧了又紧,缓缓道:“过来。”
薛南星背脊一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迟疑着道:“王爷,我这满身泥垢,不敢污了王爷的马车……”
陆乘渊的脸色眼见地黑沉几分,“本王叫你过来。”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沉了口气,小心翼翼往里挪了半个身子,转眸却见陆乘渊一脸愠色地盯着她,只得不情不愿坐到他身侧。
陆乘渊合上手中反反覆覆也只翻了一页的书,搁在手边的小几上,扫了她一眼,不经意地道:“除了额角的淤青,脸上的擦伤,还伤了哪里?”
薛南星愣了一愣,不由别过脸看向他。
他神情中冷淡未散,眼神与语气却意外地温柔。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薛南星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没,没了。”
陆乘渊阖了阖眼,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索性伸手拽住眼前那只无处安放的腕子,一手揭开薛南星的衣袖。
“嘶——”薛南星没忍住叫出声。
衣袖下是一片血肉模糊,有数处擦伤,有荆棘的划伤,新结的血痂沾着布料,被猛地一扯,伤口撕裂又是伤上加伤。
二人皆怔了怔。
陆乘渊眉心一紧,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斥责道:“这还说没事?被马踢坏脑子了吗?”
“我……”薛南星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觉此人简直不可理喻,霸道至极。
她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被那劣马踢伤了不得止,还翻山越岭赶了一整日的路,连骂人的气力都没了,哪里还记得何处有伤。
再者,若非他如此粗蛮,至于又撕裂伤口吗?也不知此人是不是故意的。现下回想起来,那匹马也极有可能是他有心留下折腾她的。
“陆乘渊,陆乘渊!若非如今有求于你,我定……”她咬着后牙槽,暗暗腹诽,“好在一个月的期限已过了三分有一,左右不过再忍二十日就可以离开此人。忍、忍……”胸中怨怒未消,却在目光落到手臂上的一瞬忽地怔愣住了。
陆乘渊不知何时取了药粉和纱布,正低头替她上药!?
薛南星用力眨了眨眼,直至感受到臂上传来的刺痛,这才反应过来,竟然不是梦。
“可能会有些刺痛,你忍一忍。到了驿馆,我会让随行的医正再替你好好看看,这两日怕是不能碰水,你沐浴时得格外小心些……”
从陆乘渊的这个“我”字起,接下来絮絮叨叨的这许多,薛南星再也听不清了,只知道他的声音很低,像月色流泻湖面,带着一点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薛南星垂眸看着那只在臂腕间逡巡的手,一下分了心神。
长指如玉,指尖亦是微凉,执笔处生着些薄茧,每每擦过她的小臂之时,就像砂纸轻轻摩擦,带着极细微的酥痒。
壁角的火色轻柔一晃,那种不自在的酥麻感,回潮似的,一下涌上心尖。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昨夜那个吻,那个她本可以一开始就拒绝却并未拒绝的吻。
霎时间,薛南星生出些不安。
昨夜没及时抽身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分明方才还狠得牙痒痒,分明还想着要离开,分明知道若任由自己沉沦,那这颗心便由不得自己了……只可是,怎的还会对眼前之人不经意的温柔生出贪恋。
可她不该有贪恋。
薛南星蓦地收回手臂,头也不敢抬,“多谢王爷,我自己来就行。”
陆乘渊手中动作一滞,垂目看了她半
晌,也收回了手,沉声道:“本王方才说的记住了吗?”
薛南星轻“嗯”一声,愣愣地点了点头。
薛南星会验尸,包扎伤口自然不在话下,可眼下只得一只手,多少有些不便,折腾了好一会才勉强将纱布打了个结。
陆乘渊似乎懒得看她笨拙又倔犟的模样,索性别过脸,“今夜早些歇下,明日就得换个身份了。”
“新身份?”薛南星双眸一亮,提起查案就来了兴趣。也是,真正的昭王应该去俪山养伤,此行去宁川的得另有其人,听陆乘渊话里的意思,应已安排妥当。
她顿了顿,试探问道:“敢问王爷,咱们这回的身份是……?”
“眼下正值户部官员到各地检查年中税赋之际。”陆乘渊从一旁的小几上取过两本簿册,递给薛南星,“这两人要去的就是宁川。”
薛南星接过一看,“官簿?”她迅速翻看起来,“沈良……张纯甫……”
她一目十行看过去,忽地视线一滞,惊诧道:“这二人竟然都曾是张启山的门生?”
陆乘渊轻“嗯”一声,“说是张启山的门生,不过是点拨过一两句罢了,但只这一两句便足够成为接触张启山一案的理由了。”
他继续道:“官拜六品,不大不小,够用。一个资质平庸,风流成性,一个迂腐书生,榆木脑袋,在朝中皆不受待见,换言之,不会引人瞩目。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二人皆是上月才由鸿泸寺调任至户部,宁川知县没见过。”
薛南星听罢陆乘渊所言,恍悟道:“所以张启山的门生去宁川检查税赋账簿并非巧合,人是王爷选的?”
她虽不懂税赋规制,但也知道此事所涉繁杂,大晋州县上千,光是提前安排名单行程都要耗费不少工夫,所以陆乘渊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宁川。
陆乘渊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薛南星眉眼一弯,“王爷考虑周全,属下叹服。”尔后自顾自地道:“这个沈良在鸿胪寺这些年都只是个六品右寺丞,方才王爷说他资质平庸,还风流成性,想来这官职也是靠混迹欢场保下来的。要扮他倒也不难,照着世子的模样演就行。”她暗暗思忖,等闲自己在那些场合也吃不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