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她慌忙垂下头,侧身欲避开,奈何手腕仍被陆乘渊不松不紧地握着。
  薛南星不明白陆乘渊究竟是何意,只得退一步说话。她稳了稳心神,刻意压着嗓子道:“既然王爷还要细阅验状,要不属下给您送去书房……”
  话未说完,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崔海疾行至门外,还喘着粗气,见到屋里的两人,顿时失了声,“……”
  陆乘渊倏地收回手,不动声色地将方才取下的玉簪收入袖中。转眼见薛南星如释重负般匆匆一揖,便逃也似的避至窗边去了,一张脸阴沉到底。
  “说,到底何事?”
  崔海听出陆乘渊语气中的不耐烦,也大致猜到这二人到底怎么了。他心知眼下主子心里正聚着一团火没处发泄,不敢多废话一个字,于是简明扼要道:“王爷,宫里急诏……”
  他目光迟疑着落在薛南星身上,将声音压低几分,“说是青州来消息了。”
  短短几个字,猛地将陆乘渊从混沌中抽离出来。他幡然惊醒,意识到方才那些不可言喻的、莫名其妙又疯狂肆掠的冲动,不过是个荒唐的梦罢了。
  陆乘渊神色微动,余光掠过立在窗边的人。
  轩窗微敞,镂花窗扉像是古画的画框,框住一张清俊秀美的脸。此刻薛南星已经重新将青丝束成了马尾,更显几分英气,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将鬓边半干的青丝吹得肆意翻飞,撩动得人心烦意乱。
  他的凉薄、他的理智,竟然被这样一个……男子击溃得体无完肤。
  崔海见他目色晦暗难辨,又窥一眼窗边的人,心知若是出了这道门,自家主子的心思怕又得全搁回那故人身上了。
  他忖了忖,细声试探道:“王爷,要不老奴给宫里回个信,说王爷身子不适歇下了?实则这案子已经十年了,如今又……”
  “不必。”陆乘渊声音沉而哑,既然明知这青丝扰人,那便亲手齐头斩断。
  他移开目光,抬起脚往屋外迈去。
  —
  “你自己看吧。”景瑄帝亲手递过一封密笺。
  宫灯四明,将德政殿内照得一如白昼,连带手中的密笺都变得异常刺目。
  陆乘渊展开密笺,目光流转间微澜渐起。他将密笺越捏越紧,好半晌未出声。
  “青州十三副棺木,十三副骸骨,包括一副女童骸骨在内,无一遗漏。”景瑄帝瞥见他发白的指节,又道:“不过朕已经命人将青玄一家三口以及程老先生的骸骨秘密运回京城,届时将会再细验。”
  “多谢舅舅。”陆乘渊拱手一揖,声音艰涩沙哑,“还望舅舅能将复验骸骨一事交给外甥来办。”
  景瑄帝默了一默,还是点了头,“也好,凡人都是血肉之躯,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牵着走,时日长了便成了执念。朕听说你体内的毒竟然提前了数日发作,你若能亲手斩断这些执念也好。”
  陆乘渊轻“嗯”一声,沉沉目色落在地上,不再多言。
  景瑄帝看向他,“既然你领了命,那还有一事便由你一并去查。”
  “外甥领命。”陆乘渊躬身揖道。
  “此事并非没有蹊跷。此次御前亲兵去青州开棺还探得一事——有人在找薛氏一家的遗骸。”
  此话一出,陆乘渊蓦地抬眸,“何时的事?”
  景瑄帝读出他眼中的惊诧,“大约月余前,并且只是秘密查探薛氏一家的遗骸。”
  “当年定案后,薛程两家十三口本应葬至京郊。可朕思来想去,又觉京郊不合适,临时决定葬去青玄最喜欢的青州。也因此,除了当年经手的亲信,知晓
  此事的人并不多。连你都是后来求着朕,朕才告知与你的。”
  景瑄帝敛起眸光,“此人能猜到青州,想必是对青玄十分熟知之人,而他又只打探青玄一家的消息……”
  “莫非是程老先生?”陆乘渊眸中敛起深雾,言语间似乎在确认什么,“骸骨还未验,一切都还有可能。”
  景瑄帝摇头,“朕原本也猜测是他,可此人打探消息时虽戴着帷帽,声音却是个年轻的男子,不似已年近花甲。”
  年轻男子、月余之前……
  陆乘渊心里陡然一沉。
  他差点忘了青州往西就是禹州的云外山。一个月前,禹州山泥封路,茫茫大雨,深山孤寺,寻常人赶路怎会明知危险,还往山路里赶。他知道程耿星与梁山出现在修觉寺有蹊跷,却从未想过他们可能是去了青州才途径的修觉寺。
  须臾,陆乘渊冷静下来,“所以舅舅是想让未晚查出那人到底是谁?”
  “没错。”景瑄帝语声一顿,“还有程老先生的下落,以及青玄一家的真正死因。”
  陆乘渊领命。
  “枉朕自诩清明,却被情感一叶障目,是朕对不起青玄。”声音喑哑,空落落地响在象征权力的德政殿内。
  当人走到权力的巅峰,便又会常常怀念没有权力的时日。做凡人时想当天子,可当了天子,却又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凡人都是血肉之躯,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被权力的渴望牵着,走上一道茫然而孤寂的路,在不及反应时,已经行得很远,再无回头路了。
  是他当年对皇权的执念,对程青玄的怨造就了今日的局面,又怪得了谁了,到头来也只得叹一句:朕也不过是血肉凡躯罢了。
  这世上,唯有情感能一叶障目。
  陆乘渊听在心里,他又何尝不是被那点不知所起的妄念一叶障目了呢?
  他默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外甥还有一事想问舅舅?”
  景瑄帝收回思绪,淡淡地道:“说罢。”
  陆乘渊道:“外甥记得,少时曾在勤王府上见过半块玉蝉昆仑佩,不知舅舅可有印象。”
  “那半块玉蝉昆仑佩?”景瑄帝显然有些错愕,却并未即刻追问,只道:“朕记得当年在程老府中议事,你与南星也在,两个孩子贪玩竟翻进了程老的书房里,还将装着这玉佩的锦盒打翻了……”
  陆乘渊接着道:“锦盒打翻后,我们担心里边的东西摔坏,于是打开来看,见到玉佩只剩下半块,当即就吓傻了,以为真的摔坏了。”
  景瑄帝笑道:“嗯,朕看着也是,竟然傻到诓骗大人说是被小猫叼走了,南星那孩子打小就鬼点子多也罢了,你那会儿都是十一二的半大少年了,怎的也与她一起疯。”他说着,眼中是帝王少有的温情,“不过她胆子也小,她娘亲一吓便全都说出来了。”
  陆乘渊微微笑了,眼底却浸满悲凉,他寥落地道:“她是胆子小,还爱哭、还怕疼,可每每贪玩犯了错,她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受罚。舅舅问我为何要跟着她一起疯,其实在很多事上,她才是保护我的那个。”可如今他能保护她了,她却不在了。
  短暂的沉默后,景瑄帝拍了拍陆乘渊肩头,“你忽然提起这半块玉佩,不止是要与朕一同怀念往昔吧?”
  陆乘渊低着头,冷静地道:“外甥记得,程老先生后来将这半块玉佩赠予了您,不知另外半块可在程老先生那里?”
  景瑄帝沉吟一瞬,叹道:“或许吧,当年程老先生将玉佩交予朕手中,告诫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并未告知朕这块玉佩的来历。”
  陆乘渊默然。
  此前未有确切的线索,在猜忌中徘徊拉扯便也罢了,可眼下一切指向再明朗不过了。他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能允许自己在混沌中再生出旁的念头。或许揭开真相后,便能坦荡自如地面对那个人。
  一念及此,陆乘渊附身跪拜,“请舅舅将那半块玉佩借予外甥一用。”
  —
  “玉佩、玉佩……榻上没有、净室里也不见,究竟落在哪儿了?”
  陆乘渊离开后,薛南星即刻将门窗栓好,着急忙慌寻起玉佩来,可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都不见。
  她懊恼地坐到塌边,翻来覆去地思索。今夜陆乘渊来得突然,可什么也没说,行为言语虽有说不上的怪异,但也并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倘若这玉佩真落在他书房内,要么还在某个角落里未被人发现,要么就是被他拾去了,他也不知道是谁的?
  嗐,可昨夜陆乘渊呕了那样多血,书房里早被清理八百回了,怎么可能没被人捡到。再者,昨夜至今,进了陆乘渊书房的外人,除了她还能有谁,一问便知。
  最后一个可能,也是她最担心的——陆乘渊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隐忍不发只为要用它来试探自己。薛南星想到陆乘渊那句莫名的“你不打算绞干头发吗”,是了,他这哪里是要看她绞干头发,分明是想试探她是男是女。
  薛南星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了,她全身上下能装的都已经装了,还能怎么让他相信自己的“男儿身”。
  思虑间,她忽一转念,差点忘了,如今府上知道她女子身份并且愿意替她隐瞒的还有一人,陆乘渊的一举一动没人比崔海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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