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陆乘渊以拳抵唇干咳几声,长指停在虚空中,微微蜷了蜷,片晌才收回广袖。
  无白很快收拾干净,奉了新茶进来,尴尬的气氛总算有了一丝缓解。
  薛南星这才找回适才的话头,先开了口,“王爷,属下今日去正院是为了向王爷禀报一声,梅香的尸体、连带作案凶器一并找到了。”
  陆乘渊眼尾微颤,阖了阖眼睑,“说吧,你这颗脑袋打算用什么保?”
  “回王爷。”薛南星俯首揖道:“昨日属下与世子去了望月楼,原本是为了找找看可有遗漏的线索,岂料见到了望月楼的三个杂工。”
  旋即,她将如何寻到城南仓房,推断出梅香的遇害点,以及如何发现大片血迹一一道来。
  薛南星转身从书案上取过写好的验状,呈给陆乘渊,“好在魏大人寻的捞尸人经验丰富,今日天方亮,就从湖底捞出了一具女尸,还有不少石块。尸体的双脚用巾布绑着两块大石,显然是为防尸体浮上来被人发现,却没承想……”
  陆乘渊未听完,一脸愠色地接过验状,随手翻了两下,往手边一搁,寒声道:“密密麻麻,懒得看。”
  薛南星一愣,怎的又端出官架子了。
  她暗暗呼了口气,只得更加恭敬而疏离地道:“秉王爷,尸体尸身肿胀,面部不仅膨胀变坏,更有明显的鱼鳖啃噬的痕迹,可谓面目全非。”
  “属下验过,死者年约二十,身着靛青裙衫,耳挂一对粉蓝琉璃珠耳环,世子请了雨花楼的琴枝来认过,死者这一身确实与梅香失踪那日的装扮一样。”
  “凭装扮就认定死的是梅香?”陆乘渊悠悠地道。
  薛南星摇摇头,“尸体右手臂有一片皮肉发皱,像是烫伤的疤痕。据琴枝所述,当年梅香被卖给一名员外,那员外夫人对她百般虐待,的确曾在她右手臂留下烫伤疤痕,且形状大小一致。”
  “不仅如此,尸体表面只得一处外伤,位于后脑,系钝器击打所致。但经剖验,尸体口鼻有少量泥沙和水藻,肺部有水,系溺亡。属下随后又在尸体右手食指与中指指缝中,发现极少量的木屑,经仔细查找,在仓房后门的门扉上找到了两道抓痕,隐约可以见到细微的血迹。”
  陆乘渊听了几句,这才开口,“依你所言,梅香是在城南那间仓房内遇袭,失血虽多却并未当即断气。在被移尸至湖边时,甚至有一瞬的清醒,刻意在门扉上留了痕迹?”
  “王爷英明。”薛南星颔首,“仓房内血迹范围不小,属下原本还有些担心,因尸身浸在水里多日,无法判断尸体的失血程度,若抛尸前人已经断了气,则难以推断出是失血过多致死抑或是溺亡。没承想,梅香比我想象中更坚强,最后一刻留下这样重要的证据。”
  薛南星见陆乘渊重新将验状重新拿起来,怕他不知从何处看起,于是凑上前,挽起袖口朝验状的某处指过来,“王爷,这里……”
  她手腕上残留着淡淡的香息,随着这么一覆,便像轻纱一般的拂过来,萦萦绕满鼻息。是陆乘渊从未闻过的清香味,不是女子的脂粉气,也不是常见的熏香。是一种特别的,肌肤渗汗夹杂新洗绸缎的味道,像春雨之后的青草地,干净纯粹。
  他忽然想到那日在衣橱里,甜腻的熏香味中也曾夹杂着这样的味道。
  陆乘渊的目光顺着薛南星的指尖看去,不是看向验状,而是不知不觉落在了她的腕间。
  眼前的这只手腕纤细白皙,不堪一握。腰身也是,细柔如柳,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哪里像是男子的腰,倒更像是晋平侯府那个丫鬟的。不,若是穿上女子的裙裳,定是比那丫鬟更婉转柔软。
  脑中闪过一线轰鸣。
  “王爷……”久未得到回应的薛南星试探着唤他,歪着头凑近了点,“王爷?”
  陆乘渊猛然回神。
  他找回一点清明,只听薛南星正说着:“……属下将尸体头骨的骨裂凹陷处与湖底捞出来的石块一一对比,果然发现其中一块的表面凸起与尸体致命伤口符合,而这个就是凶器。”手腕已经收了回去。
  面前的人神色肃然,烛火映照下,一双眸子晶亮亮的,陆乘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暗暗移开视线,一目十行看完验状。
  薛南星这头一口气道尽今日所验,忽而想到昨日陆乘渊的话,迟疑着试探道:“这验状、凶器,以及那几个杂工和掌柜的供词,不知够不够留住属下这颗人头?”
  陆乘渊未抬头,只淡淡道了句:“如你所愿。”
  薛南星绽出个明朗的笑,“多谢王爷!”
  对面的人不再言语,又是一阵沉默。
  薛南星只觉得这样候着也不是办法。
  她暗自琢磨一阵,昨日是她没搞清楚状况,贸然冲撞了陆乘渊。眼下他虽不像要兴师问罪,但到底是她误会了他。官高一阶压死人,何况面对的是昭王,而她如今又身若浮萍。
  思来想去,怎么也得先认个错服个软,日后求起人来也容易些。
  可对面这人莫测难料,巧言令色的花头是不管用了,最终还得落到一个“诚”字上。
  一念及此,她低垂着头,轻轻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眼睑微微一颤。
  “……属下后来得知,王爷昨日并非真的要对宋源严刑逼供,而是另有因由,是我小人之心,误会王爷了。”
  薛南星见陆乘渊仍未做声,接着道:“属下知道王爷是着急破案才布这么一个局,也知道王爷为何着急。不过王爷放心,说好的一个月就是一个月,一日也不会多。”
  按照崔公公所言,陆乘渊让薛南星插手此案,是因为怀疑这案子背后与他父亲战死的真相有关,人一旦有了念想便不会想着死了,要让昭王重燃生的念头,就得让他知道这案子有希望。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复又转眸,目之切切地看入陆乘渊的眼,“这满园的桂花开之前,我一定能查出来。”
  灼灼眸光映在陆乘渊眼底,又幻变成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这沉香园的桂花开之前,我一定能回来。”
  倏尔间,陆乘渊竟然觉得一个月似乎有些太快了,似乎两个月也并非等不了,又似乎……程耿星一直在他身边也好。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其实,不必一个月……”
  “嗯,王爷您放心。”薛南星一脸郑重其辞,“眼下证据确凿,不怕宋源不认罪,到时便可光明正大去搜晋平侯府,若能找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牵出他背后之人并非难事。王爷运筹帷幄,或许根本不需要一个月,就能将这几桩案子的真相一并揭开。”
  话是没错,可这并不是他想听的。
  陆乘渊眸色很深,将薛南星鬓边垂着的几缕湿发尽收眼底。他默了一默,忽然没来由地问道:“你,不打算将头发绞干吗?”
  薛南星一愣,几乎脱口而出,“现下?绞干头发?”
  陆乘渊又将目光落回早已阅完的验状上,语声冷静自持,“嗯,这验状本王还得细看,你做你的,本王不介意。”
  不介意?薛南星只觉有口难开,他老人家倒是不介意,可她介意得很。
  昨夜事出紧急,陆乘渊又看不见就算了,眼下他可是像尊大佛似的在这儿坐着,被瞧出端倪可还得了。再说了,好歹她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当着一个男子的面绞干头发,那可是闺中之事。
  薛南星勉强挤出一个笑,硬着头皮道:“不急不急,夏夜燥热,想来很快就干了。”
  “湿发最忌着风受凉,你方才不是说近两日风大尘多吗?”陆乘渊冷眼扫过门缝和窗隙,又看向她,“怎么,今夜又不怕了?”
  薛南星暗暗白他一眼,差点忘了此人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早知昨夜就不该生了恻隐之心。
  她心中腹诽着,脸上却堆着笑,“多谢王爷关心,夜风是有点大,不过关上门窗就好了。”说着,转身就要去关门。
  “等等……”声音清冷低沉,微微有些哑,“本王怕闷。”
  薛南星腕间又是一紧。
  陆乘渊这回倒是没将人往里拉,而是站起身,一步步向她靠近,将她拢在自己颀长的身影里,尔后抬起手,绕过她的耳畔,伸向脑后。
  薛南星只觉后脑勺的玉簪一沉,下一瞬,满头青丝倾泻如墨。
  ……
  第47章 半块玉佩她忽然乱了。
  薛南星呼吸猛地一滯,心跳险些骤停。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是害怕,却又不只是怕被揭穿女子身份的害怕,而是她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对一种未知而陌生的情感的害怕。
  她忽然乱了。
  眼前的人似乎也怔了怔,握着玉簪的手顿在空中,不敢再往前,亦舍不得放下。
  这阵势,倒像是想看着她抚青丝了。
  薛南星到底是先忍不住了,如此僵持不下可不行,得赶紧将人打发走了好去寻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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