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257节
这一向都是人不兼官,官不兼事。
要设置专项科举,岂不是说,劳力者可凭自身技艺,跻身劳心者之列?
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一日的太和殿一片肃杀,除了少数人面色如常,大部分人都眸带阴云。
大太监卢豆一声“皇上驾到”,众人立刻齐声跪拜,陈翊琮快步而来,他穿越众臣,走上高高的龙椅,脸色亦是一贯的淡漠。
落座之后,陈翊琮一如既往地开口,丢出一句他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话作为今日舌战的开篇——
“议事吧。”
朝臣几乎就在等着皇帝的这句话,下一瞬,大约有十几人异口同声地抬起了头,“臣有本要奏!”。
陈翊琮略略抬眸——礼部尚书、工部尚书、还有各部不少的左右侍郎都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陈翊琮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沉默让大殿里的气氛凝重了起来。
众人感受到了皇帝审视的目光,在这沉默之间,他们听见自己胸膛的心跳正扑通扑通作响。
如同建熙帝一样,年少的陈翊琮已经学会如何利用沉默来打乱对手的阵脚和巩固自身的威严。
在某个恰如其分的时刻,他将目光投向吏部侍郎江崇文那边——这是个年纪介于张守中和孙北吉之间,年纪大约在五十六七的老臣。
按官衔,江崇文不是这些等待发言的人中最高的一个,但绝对是最难缠的一个——他最擅长从细枝末节着手,层层推进,以枯燥无味却密不透风的论证,把水搅浑。
他身型干瘦,眉心之间皱褶颇多,大抵是因为常常不高兴所以皱眉的缘故。
不过这或许也怪不得他,吏部的官员执掌大周官吏的陟罚臧否,是真正的权力集中地。
也因此,这一部的堂官进入内阁,出任首辅、次辅的也最多。
然而以江崇文资历之深厚,至今却依旧坐在区区侍郎的位置上,不可不谓时运不济——谁让挡在他身前的是前恭王府老臣孙北吉和帝师张守中呢?
“江大人。”陈翊琮微微扬眉,“你先说说吧。”
众人都为之侧目。
皇帝让江崇文先开口,几乎是先捡了一块硬骨头开啃。
这老臣面如枯藤,眼中古井无波,他微微向外踏了几步,站在了金銮殿中央的空道上,双手呈上一例奏折。
太监卢豆走下厚毯铺盖的台阶,将江崇文手中的奏折接过,而后再递送给朝堂上的皇帝。
江崇文久不开口,陈翊琮便一目十行地看起了他的奏折。
不多时,皇帝笑了起来,“……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老臣的想法,奏折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
“朕看不懂。”陈翊琮依旧微笑,“朝中议事,你递一封请辞书上来,是想干什么?”
朝堂中传来一阵议论声。
然而还有一些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讶异——因为这样的请辞书,他们怀里也揣着一份。
大周建国至今,能否守住士人之尊严,就看今日了。
第四章 朝堂激辩
江崇文目光灼灼,他咽喉微动,凝视着金銮殿上的升明帝。
少年也以同样的目光凝视着他。
“皇上——”江崇文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他饱含着一腔热血深情,更带着几分捍卫旧制的慷慨,“臣——”
“好了,”陈翊琮轻轻合上了江崇文的奏折,“朕知道你老了,最近总也睡不好吧。当年你父亲在老家病故,你本应该回乡丁忧,奈何礼部当时正缺人手,皇爷爷夺情将你留下……如今想起来,江大人一定也多有遗憾。”
江崇文愣了一下。
“虽然你这封请辞不合规制——但朕念在你这些年的辛劳上,不和你计较。”陈翊琮望向左侧的孙北吉,“今日退朝之后,你自己去吏部交接吧。”
说罢,陈翊琮微微颦眉,声音低沉,“江大人怎么不谢恩?”
江崇文决计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诣准备的一场死谏,竟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他当然没有谢恩,但也着实震惊——皇帝竟连一句争辩的机会都没有给他,这根本不是皇上一贯对待臣下的态度——毕竟升明帝一向礼贤下士,连对一个深山农翁都肯纡尊降贵,何况是朝臣!
江崇文很快回过神来,无论如何,他满腹的劝谏不能就这样被淹。他双眉拧紧,索性上前一步,既然皇帝将计就计批了他的请辞,那他也将计就计,趁现在于殿前直言自己的请辞缘由。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陈翊琮脸上的笑意转冷,他将江崇文的奏折径直从案台上狠狠掷了下来。
“还有多少人今天是带了请辞书来的,现在都站出来!”陈翊琮目光燃起怒火,“朕绝不挽留,一概批准!”
孙北吉有点站不住了,“皇上……”
“你不要出来和稀泥,”陈翊琮厉声呵斥,“朕登基不过三年,总有人欺朕年少,恣意妄为,每每念及你们都是三朝甚至四朝的老臣子了,朕不和你们计较……结果呢?
“结果就是今日,你们胆敢拿请辞来逼宫!”
逼宫两个字一出,在场诸臣都跪了下来,山呼的“皇上息怒”回荡在太和殿的上空。
陈翊琮冷眼望着眼前黑压压的脑袋,也包括江崇文的,眼中不由得浮起些微冷笑。
“江崇文,你看着朕!”
江崇文缓缓抬起头,今日的龙颜震怒实在杀得他有点措手不及。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朕问你,你今日这封请辞,是不是因为不满朕设专司科举,不满农工二所,所以想凭尔一己之去留,要挟朕停手?”
“臣……臣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是怎么想的?”
“臣只是觉得,农事与工事历来都是归工部——”
“要和朕谈农事和工事是吗,那好!”陈翊琮紧接着打断了江崇文的回答,“朕问你,一亩稻田,可插多少秧苗?可产粮多少?换来多少银钱?我大周要有多少耕地,每年要产多少粮食,才能供给得了前线将士一年的作战?你回答朕!”
“这……”江崇文的脸上微微沁出了汗水,他两颊涨红了,低声嗫嚅道,“臣……臣一向待在吏部,对这些农忙之事不大……不大了解……”
“不了解是吗?”陈翊琮一声冷笑,“那朕告诉你!一亩地能插秧苗一万八千株,这么多秧苗最后可产水稻不过五六石,拿去市面上能卖出一两银子——
“一个五口之家,光是要养活自己,手里就至少要有十亩的水田,这还没有算上他们要缴的赋税!”
陈翊琮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嘉和二十七年,我大周的耕地为三百一十七万三千六百余顷,天启四年,因为金贼侵扰,耕地跌到二百六十六万一千一百余顷,到建熙年间,这个数字一度增加到七百廿四万七千五百余顷!
“可三年前涿州城破……关中千里良田尽作焦土。金贼连年犯我疆土,北地百姓流离失所,南迁者众——北方是有田无耕者,南边原本就山林众多,如今又多出这么多张嘴吃饭……
“要安抚百姓,朝廷必须轻徭薄赋,可金贼在家门口虎视眈眈,收不上来粮食,你告诉朕——这场仗,朕要怎么打!”
陈翊琮的声音几乎振聋发聩,将整个大殿打得鸦雀无声。
余音在横梁上回旋,他转过身,扶住了身后的桌沿。
“为什么要设农研所和工研所……同样是见安江以南,有的地方,一亩地能产七石的粮,有的就只能产三石,差别到底在哪里?同样是虫害,为什么有些州府能避开,有些州府年年都要花大力气抵御?
“我们还有没有办法去开垦更多的农田?还有没有办法增加每一亩农田的产出?
“这些问题——江崇文,你抱着你的祖宗成法,回答朕!”
江崇文已然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紧紧伏身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陈翊琮这时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看向一众朝臣,声音略略放低了些。
“嘉和一朝,我大周共六百四十九万户,人口三千二百五十余人,天启年间未有计数,到建熙五年,户数达九百六十七万,生民近六千万……六千万!”
陈翊琮嘴角微沉,目光几乎要射出箭来。
“你们以为这些数字是什么?是你们六部粉饰太平鼓吹政绩的工具吗?它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是活生生的人!
“朕不管你们搬出什么祖宗家法,也不管你们心里装了多少小九九没有说出来,但今天,朕把这句话撂在这里了——
“谁要是现在还没有把脑子转过来,以为只要躲在平京城里金人的刀就砍不到你身上,或是为了自己那一点点无用的虚名来扰乱朝堂,朕——绝不轻饶!”
回荡的呵斥声中,大臣们再次俯身叩首。
在众人的沉默间,升明帝第一次在朝堂上拂袖而去,留群臣在殿中惶惶愕然。
……
这一日,陈翊琮没有留下参与内阁的议事——也便是在今日,他正式将专司科举的事情交付给内阁,内阁需要在半个月之内,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初案。
“陛下……陛下……您慢点儿,小心脚下!”卢豆急急忙忙地追在陈翊琮的身后。
陈翊琮一直沉浸在先前的思绪中,这时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脚下走得飞快。
“陛下现在去哪儿?”
“……去太医院值房。”
卢豆连忙点头——皇上说去太医院值房,一般都是指要去旁边的无名小院里看柏灵的,这个他已经知道了,“那奴婢这就去宣旨让她们候驾——”
“不用了,”陈翊琮轻声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第五章 青涩之心
当陈翊琮再一次踏进柏灵的院子时,这里仍旧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
他呼出一口气,白色的冷雾消散在空中。
终于又回到这里了。
他经过院门,又经过那棵桂花树——去年夏天,他和柏奕北巡,柏灵在这里独自待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
等到他北巡再回来的时候,七个月不见的少女就已然变换了模样。
或许这几年里,柏灵原本就每天都在变化,只是当长久分别再见时,陈翊琮才第一次发觉这些累积起来的不同。
他还记得去年的深秋,他再次回到这里,柏灵正蜷在桂花树下的藤椅秋千上午睡。
那时星星点点的日光透过桂花树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在她的脸上。
柏灵身上属于童稚的部分原本就不多,在个头开始飞快长起来之后,那种属于少女的青涩便日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