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他当了这么些年的掌印,自也知道他这手上的东西是什么,拿在了手上细细看过几番之后,发现上头的章印也确是真的,非是作假。
看这东西有些年头了,是仁宗时期遗留之物。
黄坚白道:“你......这可是你写的?”
岑岑神思清明了一会,他的眼中露出一股哀傷忧愁:“是我,可这是陛下最初的愿景。”
那是陛下最初的愿景。
那是陛下最后的愿景啊。
陛下死
了,岑岑还记得。
他最满意的儿子是陈怀霖。
不是陈怀衡。
可是,最后太皇太后拿着剑指他,陛下为了他的性命,也只好听了太皇太后的话,正是因为他,陛下到死都没能安生。
黄坚白从岑岑口中知道了当初的事,知道了当初太皇太后逼迫仁宗立下陈怀衡为帝一事。
太皇太后立下陈怀衡为帝,难道是因为喜爱陈怀衡吗?
那不是的,她这样的人,连儿子都不喜,遑论孙子。
她大概是覺陈怀霖不好拿捏,只有陈怀衡才最适合做傀儡皇帝,才逼仁宗改了遗诏。
知道了这个消息的黄坚白心思一时百轉千回,很快就又生出了一些其他的想法来了。
*
太皇太后的丧事终于辦完,待她头七后的第二日,天上的雪便停了,云霄雨霁,天朗气清,阳光早早就从天际冒了头,转瞬之间布泽人间大地。
妙珠还在一直寻思着陈怀霖的事。
只这七日中,陈怀衡也一直在操劳着太皇太后的丧事,妙珠也不敢在这样的时候去烦他,到时候将他惹恼了,怕又说不让她见陈怀霖了。
只是眼看丧事辦完了,妙珠的心便也不安定了,又开始琢磨起了这事,这日清晨被外头的天光晃醒过来,便再睡不着了,一直躺在床上琢磨着如何去开口。
待到陈怀衡转醒之后,就见妙珠一直眨着眼睛看床顶,看这样子已经醒了有好一会了。
“想些什么呢?”
陈怀衡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自从说了能让他们见一面之后,这些天估摸着就一直在念着这件事。
不让她见的话,大概也要一直想着,倒不如早些见了,早些叫她死了心。
妙珠还在踟蹰着如何回答,可陈怀衡却先开了口,他声音听着有些冷,道:“你先前怎么答应我的,你先再保证一遍。”
妙珠道:“就见一面而已,我给你生孩子。”
管他那么多以后的事呢,先哄着他,见上了面再说。
她心心念念记挂着他,什么哄陈怀衡的话都能说。
好在陈怀衡也没有去计较真伪的意思。
妙珠现在答应好了就行,往后她若敢反悔,他總能拿了这些话来堵她。
以后便再吵架了,他就该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是你自己说要好好过的,是你自己说好要生孩子的。
陈怀衡起身下榻,道:“一会下了早朝我带他来,记住,这回是来断的,不是给你用来叙旧情的。”
有了陈怀衡这话后,妙珠便一直在殿内等着。
分明是要见面了,可这一刻竟生出了莫名的心慌,大概是类似于近乡情怯之情,明明站在家门口了,却又不敢进门。
殿下......
她一会应该同殿下说些什么呢?他们若是只能说这最后一次话,那该说些什么呢。
她不安地等待,终于等到了陈怀衡他们回来。
他也果真没有骗她,为她带来了陈怀霖。
许是因着太皇太后的死对他打击颇大,容颜虽依旧,然而看着竟也有些憔悴,下颌处都冒出了些许的青茬,依稀能看出疲惫。
陈怀衡是将人带来了,可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俨然是要在旁边盯着他们。
妙珠对他道:“就说几句话,就几句而已,你出去先行吗。”
他在旁边瞧着,他们有什么好说的,能说些什么?
陈怀衡岂能如她愿,他不肯,仍旧杵在一旁,道:“你休要得寸进尺了......”
话还没说完,妙珠就走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就出去一会,以后我都听你的,你就出去一会吧......求你了。”
他若在旁边看着,他们又何苦见这一面呢?什么都说不了,还见这做什么呢?
妙珠哀求的声音,最后还是让陈怀衡动容。
就像是祸国妖妃,總是会做出一些让主君没法拒绝的事情,陈怀衡觉得大抵是那些君主心智不坚,竟会被这些东西诱惑,可如今搁到自己的身上,他又觉是人之常情了。
她都求你了,你还想怎么办?
把她弄恼了,又是一阵不消停。
现在的妙珠哪里还有这么好对付啊。
况说,本也就是他先答应得她。
那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
他想,他们也只是说几句话罢了。
妙珠哪里知道她就那么一句不走心的话,让陈怀衡想了一大堆东西出来,陈怀衡就这样自己哄着自己,给自己哄了出去。
待他从这里面离开之后,殿内便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死寂。
妙珠看向陈怀霖,陈怀霖也看着她。
还是妙珠先开了口:“殿下,这些天你还好吗。”
妙珠甚至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明知故问了。
他看着好像不大好的样子。
是太皇太后的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一些吗?
妙珠想问他,可是怕提起来后又是一桩隐秘的傷心事,最后也仍旧是闭口不谈。
陈怀霖的眼中似是充满了哀傷。
他也确实是哀愁的。
他要怎么去面对那一切?最慈爱的外祖母,最后死前却非想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凭什么呢?
凭什么这样对他。
陈怀霖始终想不通。
始终是想不通......
他能想通很多的事情,可偏偏这件事情就像魔怔了一样,怎么都想不明白。
陈怀霖的痛苦被妙珠看在眼中,她想上前宽慰他,想抓着他的手让他不要伤心,語言在这个时候已经没办法表述她的情感了,她只想用她的实际行动去宽慰他。
就像是从前他宽慰她那样。
但,她不敢。
她知道的,陈怀衡一定还在外面看着。
如果她胆敢做出些什么逾矩的动作,他马上就会进来的。
而陈怀霖看着面前的女子,脑海中想起了太皇太后死前留下的那些话。
他分明知道,她留下那些话无非是故意为了刺激他。
可是,那些古怪的情绪却如她所愿疯一般的生长。
悲痛、不安、愤怒,乃至惶惑,就像是一场潮湿的雨,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那颗心腐蚀。
他是实际上的,父皇最疼爱的孩子。
他不用去怀疑太皇太后所说的话的真假,因着昨日夜里,黄坚白又找上了门来。
他的手上带着先帝的遗诏,和当初的那份传位诏书如出一辙,只是,这上面写着的是“吾子怀霖”而非是“五子怀衡”。他知道黄坚白的心思,给他这东西无非是想在他面前讨个巧罢,总归陈怀衡已经不会再器重他,往后若他能够用着这东西改天换命,只是往后不要忘了他罢,若改不了,那他也不亏,横竖就这样了。
这对黄坚白来说无关紧要的诏书,却彻底将陈怀霖那颗心变得不成样了。
父皇啊。
你死前又遭致了怎样的苦楚呢?
妙珠。
而妙珠。
她更不该被陈怀衡这样欺负。
阴差阳错的,就那么一点点。
陈怀霖的眼神看着实在有些太苦涩了,看得妙珠也跟着心折。
“殿下,你到底是怎么了呢......”
陈怀霖牵强地扯起了个笑,对她道:“没事的,我没事,妙珠。”
然而他这幅样子却更叫妙珠难过。
哪里就没事了?
都这样子了,怎么还说是没事呢。
今日的天气分明这么好,今日的太阳分明这么大,他怎么突然就看着像是生了锈一般,身上的朽味都快冲到她的鼻腔中了。
妙珠甚至都能从他眼中看到莹莹泪珠。
看陈怀霖流泪的事她实在做不到,她的声音都有些急了,情不自禁抓住了他的手:“殿下,你怎么了,是因为太皇太后伤心吗?”
妙珠话还不曾说完,就叫陈怀霖打断,他道:“我不想娶她,我不喜歡她。”
他这话说得没由来得突兀,可妙珠却很快明白了他在说些什么。
是在说他近来那桩就要定下的婚事。
妙珠心里面难受得更厉害了
些。
这事,这事全都怪她,是她连累了他。
是她连累了他草草成婚。
妙珠道:“殿下,是我的错。”
“不怪你的。”陈怀霖的声音清朗,只说这话时仍旧是给人一种强撑之感,他说,“妙珠,不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