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别人说那些话他是要烦的,不过,若是妙珠,那便算了,往后妙珠变成了个小学究,那也别有一番趣味。
  她爱说便说吧。
  读了书不就是要说的嗎。
  现下若再出尔反尔了,她心里面恐怕又得记他。
  这些时日妙珠好不容易乖顺了许多,他也不想因为这些莫名的事再去闹了不痛快,妙珠现在本事大了,闹腾起来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书可以继续读,可是他现在就是要抱着她。
  这場雪来得突然,陈怀衡没让人来关窗,殿内的窗便一直开着,他抱着妙珠,一抬眼就能看到那漫天飞雪。
  按照往年惯例来看,这大抵是京城的最后一場雪了。
  残冬梅香凛冽而霸道,便是身在寝宮似都能够闻到,白茫茫的雪从天而降,整个皇城都在落雪,雪尽人间,洁白似乎也能够掩盖这座皇城的脏污。
  陈怀衡心中的空荡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敲一敲都能听得到回响。
  他心里面能装得东西太少了,又或者说什么东西都装不进去,天下万民万性,那是装在帝王的心中,不是他的心中,他会履行身为帝王的职责,可又实在是没办法装下那么多人,装不下,干脆就一个都不装了。
  这颗天底下最凛冽狠毒,妄图将一切都赶走的心,此刻却亟待想要装些什么东西去填满那里。
  唯独抱着妙珠的时候,心口那里才被撑得鼓鼓囊囊的。
  好古怪。好古怪。
  从前的时候,妙珠听他的话,他乐意留她,可是现在,妙珠都不听他的话了,可他还是放不下。或许就是因为,她在身边,因为他抱着她,那颗空空荡荡的心好像就没那么空了。
  妙珠,皇宮这么黑,就你的眼睛这么亮。
  他的心什么都填不满,就你能填满。
  他怎么放手?
  怎么。
  妙珠静静地被他抱在怀中,没有抗拒,没有震颤,没有闪躲,她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不争辩,他的脑袋埋得更深了一些,深深地埋到她的肩颈中,她的气味转而侵入了鼻腔,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填满了他的胸口。
  陈怀衡的童年并不算多么美满,当然,其中最大的原因还是出自自身。
  他的脾性一直算不得多么优秀,还是皇子时候便不爱说话,他的父皇不喜欢他,而他的母亲又被他的沉默寡言拒之门外,成为皇帝之后,便更不用说了,初登基时,他唯一算得上是亲近的内监被太皇太后从身边赶走。
  再后来,他便被太皇太后看在身边,周围全是她的眼线,他每天读的书摞得老高了,每日行程安排得没有一点空隙,最忙的便是春秋时候,还要去文华殿去听讲学,大学士和翰林院中的堂官以及国子监的祭酒,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看,年纪小的幼帝一旦做出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情,马上要遭至群臣的声讨以及太皇太后严厉的责骂。
  大臣们是需要对皇帝的私人行为负上政治责任的,万一将来幼帝在史书上留下了什么不好听的名声,那他们这些大臣,决计也会被世人编排。
  当皇帝的日子其实并不怎么好过。
  没有一刻钟是能够喘息的。
  当初他的父皇也是这样过来的。
  仁宗是个懦弱无用的主君,可现在也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他的懦弱导致了太皇太后的控制,又还是太皇太后的控制导致了他的懦弱。
  官场是黑暗的,而皇宮也并不光明,这是历年以来亘古不变的事实。
  陈怀衡和他父皇并不相同,他是栖身黑暗并且习惯黑暗的动物。
  黑暗中的动物没有感情,黑暗中的动物没有思想,黑暗中的动物不会渴望温暖,只想着如何厮杀获得政权。
  政权一开始不属于他,被已故的林首辅和太皇太后分别掌握。
  他们一只手握着能要人命的言官,一只手提着傀儡皇帝。
  他们才是事实上的独裁者。
  林首辅是个极其刻薄强势的人,若说太皇太后的强势还有加虚伪矫饰,可林首辅那便不大一样了。他是黑暗之中的器物,手底下豢养了不少的言官,若有人得罪了他,便马上要被他手底下的那些言官群起而攻之,而后,最好的下场是被逼离职,最后的下场便是午门弃市。
  他和太皇太后的斗争是那样灼热,可凭借幼帝老师的身份,以及他那有仇必报的气度,竟比太皇太后都要厉害一些。
  内阁之中的其他几位阁老也被他打压,首辅只有一个。
  然而“阁揆”这个名头即便是说出来再好听,在制度上却没有任何明确的规定,他和太皇太后手握权柄,然而,这都只是常态中的变态,这不符合紫禁城的最根本的运行规律。
  紫禁城最根本的规律是,黄袍加身大权在握。
  那便是说,除了皇帝外的任何一个掌权者随时会叫人取代。
  首辅太忙了,忙于巩固自己的地位,终于在自己的地位之后得到了巩固之后,他向着朝政出手了,他又开始忙于新政,他那公忠体国的抱负啊,终于能在站稳了脚跟之后准备大展宏图。
  然而,他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在这条荆棘之路上,他早已经树敌无数,最后还是败给了一直在旁伺机等候的太皇太后。
  他铲除了无数政敌,他妄图推行新政,可最后,他却死于贪污二字。
  他是一个极其标准的政治动物,怎么可能会容许自己犯下这样的错呢?他是不会轻易地给别人留下把柄,只有一身风清,才能让自己的政策站得住脚。然而,他是有家人的,在这样的世道,家族也够代表着他。
  送了无数人下台的首辅大人,最后也还是弃市而亡。
  陈怀衡狠厉的手段必然有借鉴于他那毒辣的老师,不,不只是老师,来自深宫之中的每一个人。
  他从他们身上学到的只有狠辣,哪里来的狗屁真善美。
  他却又汲取了老师身上的过错,首辅一心只有斗争......
  斗争啊,只有长久的斗争,才能迎来新生。
  可陈怀衡比他冷静太多。
  年岁小的帝王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等待,等待......在黑暗中等待他的时机,迎来他的曙光。
  妙珠是他在深宫中好不容易寻到的小玩样,黑暗中的帝王生涯孤独无趣,他好不容易總算有个聊以慰藉的人放在身边,不能弄丢,绝对不能。
  妙珠是黑暗之中,被他囚困的鲜艳的欲望。
  她同这深宫中的万物,格格不入。
  陈怀衡抱着妙珠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他那沉重的呼吸扑在妙珠的颈间,妙珠叫他弄得瘙痒难耐,忍不住扭动着躲他,可是越躲,他非挨得越紧。
  “别躲,别躲......叫我好好抱你。”
  陈怀衡的声音很低很磁,竟带着一丝莫名的忧愁。
  她没听错吧?
  她一定是听错了。
  妙珠不再扭动,陈怀衡这人性子左得很,越和他拗,他越是硬气,妙珠最后只是道:“你是想勒死我。”
  她觉得她整个人都快被按化在他的身体里面了。
  陈怀衡的手上也终于松了些力。
  他问妙珠:“你瞧见外面落雪了嗎?”
  “干嘛?”
  陈怀衡道:“今日不用去读书了,就待在这。”
  妙珠听了便急:“哪里有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道理?你这人怎么这样的。”
  她才不想和他躺一个下午呢,挣着便要下床,陈怀衡哪里能让,他道:“又短不了你这一天,投胎都不带你这样急,倒没见过比你还勤恳些的了。”
  真算起来,陈怀衡以往的日子可比她艰辛太多,说出来也叫人不信,他读过的圣贤书撩起来比他人都高。
  可陈怀衡大抵是不适合读书,妙珠其实比他适合读书多了。
  陈怀衡以往讽她维持不起礼义廉耻,可而今若是细想,难免要让人觉得惊恐,他其实才该是那个最维持不起礼义廉耻的人。
  妙珠是个乖孩子,读了书以后也都会记到心里面去,陈怀衡又不是,读了也白读,过了脑子,过不了心。
  妙珠听了他的话不再吭声,陈怀衡把人掰过来一看,果见她气得臉都红了。
  陈怀衡亲亲她的臉,笑道:“又是气些什么啊,叫你歇一天也不肯,在闹什么脾气。得了,就再躺一会。”
  妙珠仍是犟着不说话,陈怀衡舔她。
  妙珠叫他弄得生恼,她推他一把,忍不住发脾气:“你做什么老舔我,你恶心不恶心?”
  啊!啊!
  妙珠气得挠头。
  她快受不了他了。
  怎么跟狗一样的,就会糊她一臉口水。
  “谁叫你老不理我。”
  妙珠懒得和他多争,她一边把他脸推远一些,见他还是不肯放她走便又问起了另外一桩事:“你为什么不叫我出乾清宫的门?”
  本以为这些时日陈怀衡冷静许多,同往常无异,她前些天借口送陶先生出宫,结果却被乾清宫的守卫拦了下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