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听到了黄坚白把人从冷宫带出来,陈怀衡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只是掀起眼皮,看向他似笑非笑道:“朕对他向来是没意见的,只是......看掌印这架勢,也是不怕皇祖母了。”
  宫里头的人,都是些个见微知著的好苗子,大概也看得出太皇太后差不多丢了勢。
  还记当年死去的林首辅就新政一事可是费了不少的功夫,最后甚至还没了性命,然而陈怀衡这回的新政没磨几个月便推了下去。这新一代的首辅陆鸿仪,虽和她关系匪浅,可他到底只是一个守成之人,总也不会太过去和陈怀衡作对。
  而太皇太后的身子也越发不好了。
  前段时日,陈怀衡还处置了孙家的人。
  孙家,那是太皇太后的母族。
  一见事情有了苗头,黄坚白这便起了那些不干净的心思,将人从冷宫中带了出来。
  他被太皇太后压了这么些年,却也没有办法,他只是个太监,那便只是皇帝的私仆,一切都只能仰靠帝王,前些年间帝王岁小勢弱,他便也只能任由太皇太后压着,可如今,那都不大一样了。
  黄坚白那双阴毒的眼睛難得有一些其余的情绪,他叹了一口气,对陈怀衡道:“岑岑也在冷宫待了快八年了。”
  自从先帝死后,他就被太皇太后丢到了冷宫里面。
  在冷宫里面待个八年,不疯也要疯了。
  八年了,也該出来见见外面的太阳了。
  陈怀衡道:“朕也还是那句话,随你,人毕竟也不是朕送进去的。”
  黄坚白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是不再插手这事了,他在心中悄然松了口气,又试探问道:“那若是太皇太后娘娘问起来......”
  陈怀衡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他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道:“他当年好歹服侍父皇那么些年,也实不該在冷宫了却残生,她若寻来,只管找朕就是。”
  黄坚白垂着眼,眼皮下的眼珠提溜提溜转,他看出他们那两人是闹了不痛快,现下陈怀衡这样说,无非也是在给太皇太后寻热闹,毕竟放在以前,陈怀衡又哪里来管他这个老太监的死活。
  不过......他们两个吵起来了。
  那感情好,阎王们打架,小鬼在底下捡漏。
  黄坚白办完了这事便离开了这里。
  他回了自己的住所,岑岑已经被他从冷宫中接回来安置了下来。
  岑岑现今也有四十年岁了,在冷宫里面待着的八年,让他再没当初风华,脸上全然都是岁月痕迹,那双脸颊瘦削到了凹进去,皙白的皮肤上不少皱纹。
  他已经叫人净过身了,身上不再是如早晨刚接过来那会狼狈,只是那脸上还有早上和人掐架掐出的血痕,十分明显。
  黄坚白蹙眉,责问底下的小内监,他道:“可给人上过药了?”
  “还没呢,大人......”
  黄坚白骂了两声,踢了一脚过去:“蠢货,这点眼力见也没有,滚下去拿药。”
  小内监忙退下去拿了药过来。
  待药拿了过来之后,黄坚白将人趕走,自己亲自给岑岑上药。
  岑岑坐在床榻上,抱着自己的两膝缩着,口中仍旧一直低喃着那句:“幺儿,红花开了,紫禁城里头要开始死人喽。幺儿,红花开了,紫禁城里头要开始死人喽......”
  黄坚白走到岑岑跟前,抓着他的肩膀唤他:“幺儿,幺儿,是阿兄,还认得阿兄不。”
  黄坚白其实和岑岑非亲兄弟,只是仁宗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回,黄坚白不小心犯了大错,是岑岑求情救他才活了下来,两人后来认了兄弟,在宫里头好歹也是有个伴。
  更因着这个恩情,多年后,黄坚白还是使了法子将岑岑从冷宫中接出来。
  岑岑听到有人唤他“幺儿”,身子竟忽地抖得厉害,他忽地发作,喊道:“陛下,陛下,救幺儿!救救幺儿!”
  黄坚白按着他,不叫他再这番挣扎,他道:“傻子,先帝早殡天啦!”
  岑岑終于安静下来一些,不再动弹,只是整个人仍旧缩成一团。
  黄坚白叹气,给人按着往脸上上药。
  这些年他只能偶尔寻些机会去冷宫瞧他,一开始的时候,有太皇太后的人盯着,他连看也不能够多看,只到了这两年才多了些看他的机会。
  太皇太后记恨岑岑,嫌弃岑岑,叫他在这冷宫中受了不少的苦,现下眼看她勢已去,今日也終于有机会将人从冷宫那里接出来。
  黄坚白给岑岑上完了药,又抓着他的肩膀道:“幺儿,雪快停了,春天要来了,什么红花开了要死人了的话可不兴再说了。”
  岑岑听后,只眸光闪动,仍在发痴,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
  西风猎猎,雪停了有两三日了,冰雪消融,现下在紫禁城中也寻不到白雪痕迹。
  岑岑听到这话没再开口,黄坚白本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可过了良久,又听他道:“可陛下死了。”
  黄坚白叹了口气,道:“幺儿,现下从冷宫那头出来了,往后也不用再回去了,已经过了好些年了,圣上已经去了,别再提了,叫人听去没由来你就要枭了首。”
  听到黄坚白的训斥,岑岑終于闭了嘴,不再说话。
  *
  黄坚白将人从冷宫接走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有时候耳聪目明也并不是什么好事,耳目是聪明了,听到的东西是多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知道了又没办法再去插手,那除了叫自己添堵,便再没任何好处了。
  太皇太后自不会去找陈怀衡,毕竟黄坚白已经找过他了。
  可陈怀衡却也不曾表露些什么。
  上回他的生辰日上,她又给他一个不痛快,却不想,他竟联合那黄坚白同她作对。
  太监那群人他都勾结?
  果真是不择手段。
  或許是因这事缘故,太皇太后那本就不大好的身子,竟就那样支撑不住,病倒了去。
  冬天还未过完,还未迎来春天,可她因着一场风寒,竟卧病在床,再難起身。
  人还是得服老。
  太皇太后终于服老了,却还是不肯服输。
  服输......
  服输是没办法去服的,可服老也是实在没办法不去服的。
  只是,她的心气已经不能够和本事相提并论了,所以,最后郁结在心,还是倒在了床上。
  她不觉得自己是叫陈怀衡气的,她也只是到了年纪罢了。
  陈怀霖听说她病在床上,便赶进了宫来寻她。
  皇祖母已经快六十了。
  前些年操劳过甚,近些年又忧虑太多,这段时日天气不好,停了雪,空气反倒更叫冷了,一下子她也跟着病倒下了。
  陈怀霖对太皇太后向来是敬重的,大家都不来寻她,他还是要来的。
  陈怀霖午后来了寿宁宫,太皇太后仍旧卧在床上,宫人们引着他往里殿去,太皇太后听说他来了,也叫人扶着坐起了身。
  一场风寒難得叫她脸上出现疲惫,此刻的太皇太后的脸上终瞧出了六旬老人的老态。
  陈怀霖道:“近来天凉,皇祖母该仔细身子才是,怎不小心落了病呢。”
  说句難听的,她这年纪,生了病那是极容易一病不起的。
  就像是当初他的父皇,不过四十,也是一场病,就夺了他的性命。
  病啊。病。
  多要人命呢。
  听到陈怀霖的话,太皇太后那不服输的心也难得伤神了,她道:“病是没什么的,不过是一场风寒而已,服些药下去便也好了,上了年岁的人,生些病也是常事,好孩子,你莫要忧心。这回倒得突然,也无非是叫皇帝气的,你可知道,他为了叫我难堪,竟联结黄坚白那样的人,他竟放任他接了冷宫的那个出来。”
  太监这东西,多可怕。
  即便他们祖孙之间有再大的不痛快,他也不该去勾搭太监才是。
  前朝太监干政之事又还少嗎?那些太监猖狂起来,视天子如委裘,陵宰相如奴虏,狂妄无边,扰乱朝政。
  况说,前朝情况更为特殊,她那好儿子,宠幸太监到了叫人无法饶恕的地步,甚至为了岑岑缕次同她顶嘴。
  她始终对仁宗的反抗记得清楚,那样软弱的人,却为那恶心的太监和她顶嘴。
  許是单纯厌恶,又许是心有余悸。到了陈怀衡登基时,她势必不能再作势内监做大。
  灵正二年,陈怀衡十一岁那年,太皇太后发动了给事中们以及都御史弹劾了掌印太监黄坚白,弹劾他撺掇皇帝不务正业。
  在那年,小皇帝的寝宫之中多出一些不务正业的小人书,小皇帝开始喜欢看戏曲,小皇帝喜欢开始逗弄蛐蛐......
  简而言之,小皇帝开始不务正业了。
  总归,这一切都被太皇太后自然而然地怪罪到了他身边的那位掌印太监身上。
  弹劾的奏本被呈到了司礼监,司礼监掌管内外奏章,所以,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是黄坚白所不能知晓的。当然,太皇太后也不怕他知道,仍旧是那句话,斗争早开始,早就无需矫饰,他们之间的龃龉世人不知,难道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嗎?太皇太后那样的强势,她迟早会对黄坚白下手,这事难道还需要去保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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