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那些弹劾黄坚白的奏章被呈送到了司礼监的台前,可即便他亲眼看到了那些字字珠玑的奏章却也没有办法。他若是插手此事,怕又要马上被人弹劾干涉政权,那便更坐实他的罪状。
  无法,太皇太后制造了小皇帝不务正业的证据,而后,赶走了致使他不务正业的黄坚白。
  政场的黑暗之中,制造证据和发现证据没有差别,没人能认得清其中的利害。
  彼时的陈怀衡只是一个平平无奇、胸无大志的帝王,群臣待他也不放心。小皇帝年岁宵小没有能力去处理政务,他势必要听太皇太后的话,她是他的祖母,她总不能害了他。
  当初就连他的父皇也要听她的话,他便更不用说了。
  想当初太皇太后费劲了多少的力气,才将黄坚白驱逐出了乾清宫,可如今他再回去,左右竟也不过是陈怀衡一句话的事。
  而那待在冷宫中的人又被重新接了出来,让太皇太后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早就大势已去。
  大势已去......
  她再不承认,也不得不去承认。
  八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的东西。
  有人兴兴升起,而有人垂垂老矣。
  她到现在仍旧认为,最大的敌人不是人,只是时间。
  她这一辈子斗过了多少人?就连前任的首辅那样强势的人最后都抱憾而终。
  她不会承认自己败给了一个二十岁都没到的孙子。
  她不服输,可这一刻她的眼中俨然带上了几分疲态,怎么都再遮掩不住。
  她对陈怀霖道:“先前你说你不及皇帝,是他比不得你啊,他比不得你啊!”
  她为何从前便没发现陈怀衡是那样一个狼子野心之人呢?
  太皇太后的眼中莫名出现了一种名为悔恨的情绪,叫人看不懂也摸不透,她说的这话堪称大逆不道,可她却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陈怀霖惊愕地抓了太皇太后的手,阻她道:“皇祖母,不兴说这种话。”
  太皇太后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陈怀霖,眼神翕动,终是没说。
  她呵笑了一声,不继续说这事,只道:“当初我答应了你父皇不杀他,那我便也不会杀他,只他们之间也太叫人恶心了些。现如今啊,你那弟弟却又放了他出来,你说说,这宫里面还有纲常可言吗。”
  陈怀霖道:“父皇同那内监之事也不敢妄说,史书也并没留下父皇宠幸于他的事实。”
  再说纲常。
  天下万物皆帝王私产,男也罢女也罢,不男不女也罢。
  在这紫禁城中,懦弱的帝王便是看上了卑贱的太监,那也无非是顾影自怜,若真说有什么龃龉,那也太符合人情和纲常了。
  太皇太后呵声道:“便是你也这样说,看起来还是我迂朽了。”
  两人说着话时,外头来了人通禀,说是陈怀衡喊了陈怀霖过去。
  看来今日他入宫的消息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面,这便喊了他。
  太皇太后也大概能猜出陈怀衡是所为何事,上回妙珠当着陈怀衡的面说要去陈怀霖的身边......陈怀衡这人独独心眼最小,怕是也叫记恨上了陈怀霖,只不知妙珠又是如何了,有没有叫他罚了又或者是干脆赶出宫去?
  乾清宫那边的动静她是再打听不到了,她没机会再去插手陈怀衡的事了。
  陈怀霖还不知那日乾清宫发生的事情,还以为这回过去是因为新政一事。
  直到太皇太后对他道:“想来是上回初八发生的事。”
  “陛下生辰那日?那天发生了何事?”
  太皇太后笑道:“你那日走得早,可能还不晓得吧,妙珠说想要个能留在你身边的名分。”
  *
  陈怀霖从寿宁宫,动
  身前往了乾清宫那边。
  在和妙珠背着他私底下见面之时,他也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既做了这样的事,他也是不大怕被发现的。
  只是妙珠的举动倒是出乎他所想,他没想到她会直接在陈怀衡面前开诚布公。
  或许,她也再受不住了。
  才会连忍耐都不想再忍耐了。
  才会在那样的日子里提出了那样的请求。
  这样想来,便也没什么好出人意料的,反倒是意料之中会发生的事。
  陈怀霖离开了寿宁宫,往乾清宫的方向去,等到了的时候,陈怀衡已经坐在主座上等着他了。
  此处不再见得妙珠的身影,也不知她现在在何处,人又是否安好,陈怀衡那日又是如何罚了她。
  陈怀衡正在处理政务,一直听到宫人们通禀的声音也没抬起头来,直到陈怀霖走到他的面前行了个礼,他才终于有了反应。
  此时正逢未时三刻。
  这段时日的京城天气一直都不大好,下午的天气也一直都是阴阴沉沉的,殿内不大亮堂,已到一月下旬,空气仍旧寒凉,半开的门窗偶尔透进丝丝冷风,带来阵阵凉意。
  陈怀衡放下了手上执着的笔,抬眼看向了他。
  再看到他,他自不可避免就想起了那不知死活的妙珠。
  他声线泛寒,对陈怀霖道:“知道朕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
  他方才是从寿宁宫那边出来,太皇太后应当和他说了那事。
  陈怀霖也懒得撞傻充楞,“嗯”了一声。
  这简简单单的一声,是应答,是承认。
  他对他同妙珠之间的龃龉也不曾否认。
  陈怀衡见他应得这般干脆利落却又不大痛快了。
  他咬牙道:“故意的吗?故意哄得那个小傻子对你死心塌地的来恶心朕?又还是说朕的东西,你就喜欢来抢,横插一脚?”
  陈怀霖这人,表面一幅光风霁月之态,背地里头做的事倒比谁都脏一些。妙珠是他的,他难道看不出来?他竟还厚颜无耻地去引诱哄骗她。
  净喜欢旁人的东西,他岂不是下贱。
  陈怀霖却道:“妙珠她不是物件。”
  所以她也不会被人抢走,她愿意选谁就选谁,没人能胁迫。
  同陈怀衡的些许恼怒相比,陈怀霖自进了乾清宫后便没有什么情绪了,甚至就连被陈怀衡撞破的胆怯都没有,只有在说着这话之时,不自觉,不认可地蹙了蹙眉而已。
  陈怀衡听到这话却兀自发出一声讥讽冷笑:“装什么圣人呢?若你心思澄明,也不该哄骗她,这等事都已经做了,便少来装模作样了。”
  面上的话说得多好听,想来也是这一句两句狗屁话哄得妙珠死心塌地。
  可是若他真待她好些,岂能诱她至此等地界,现在闹成这样,除了让她处境更叫艰难,又还有其他的好处?
  若真对她好,便该滚远一点。
  说来说去,陈怀衡也只觉陈怀霖单纯只是在给自己寻不痛快罢了。至于他口中所说其他的话,全都是些借口,还是些最叫人觉得恶心的借口。
  陈怀霖也无奈至极,他道:“陛下若要这样想,臣也实在没办法。”
  他非要这样想,他能怎么办?
  他和他说,妙珠不是物件,结果呢,陈怀衡说他只是在说些哄人的话。
  哄人是这样哄的?
  他若真要哄妙珠,又何必于这番木讷。
  陈怀衡只居高临下蔑着陈怀霖,他听到他这话却也没有羞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扣着桌案。
  他冷冷道:“手足、重臣,你是真觉得朕不会动你?才这般有恃无恐吗。”
  先帝留下的皇子不多,而陈怀霖又是极出色的一个,这些年留在京城之中,协助着陈怀衡,也从不曾犯错,更不用说他为人品行甚好,同他相处过的人都待他颇为赞赏满意,若对陈怀霖下手,虽然不是不行,但影响也确实不好,再说,新政推行如此顺利,他也没少在其中调和。
  手足、重臣。
  这两个字所蕴含的情感并不浅薄。
  可是他引诱妙珠。
  陈怀衡绝不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容许陈怀霖犯错,可对他起的那些龌龊心思绝对没有容忍的余地。
  陈怀衡看着陈怀霖,缓缓吐出几个字:“皇兄可知,芝兰当道,不得不锄这句话。”
  你再好的兰草,挡了路,那也一样是拔除掉的。
  帝王的威仪也好,男人的尊严也罢,一个婢女和亲王勾结在一起,妙珠和陈怀霖勾搭到一起,他到底有什么好去原谅他们的呢?
  想到这里,陈怀衡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他竟让人去传话喊来了妙珠。
  自从那日不欢而散之后,算起来他也快晾了她有十来日,妙珠听人来喊她的时候,一时之间只觉古怪,她也不知陈怀衡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可又只觉不能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来了主殿这处之后却发现陈怀霖竟也在。
  妙珠已经再无法掩藏自己的情绪了,而事已至此,也再没隐瞒的必要了。
  她看着陈怀霖,陈怀霖也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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