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后面也没什么记忆了,醒来就在这里。
  春好往后靠着木桩,她身心俱疲,浑身都疼,四肢像被车轮碾过,脑袋也像被人砸过一样。
  她抬眼打量周围,忽而觉得这个视角有些熟悉。
  是她家的猪圈。
  但已经没有猪了,只有篱笆和尘土。
  秦在水把自己从这里抱出去,现在她又回到了这里。
  春好痛苦地呼出口气。
  是她爸抓的她?
  西村的人把她抓来做什么,她离开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春好挣动背后的麻绳,却只勒得手臂生疼。
  她痛得“嘶”一声,绳子太紧了。
  春好气得浑身发抖,不明白人为什么能坏到这种地步。
  要是考试缺席,她难道要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带着秦在水这些年的付出也要一场空吗?
  春好牙齿打颤,眼泪也慢慢下滑。
  她不服气。
  春好咬紧嘴唇,不知是恨更多,还是害怕更多。
  她其实并不讨厌这片大山,她在这里长大,她热爱这里的山风、草木,她爱妈妈,喜欢村伯伯,喜欢朴实勤劳的人们,她只是恨那些永远刁蛮懒惰,永远恬不知耻的村民。
  春好握紧拳头,继续挣扎,想抽出一只手来。
  麻绳粗糙,就这么紧紧箍着手腕,摩擦她的皮肤。她深深呼吸,往后用树桩抵着,浑身用力把最外层的一圈绳子往手背和手指上推。
  推下去,松开一圈,她就能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圈麻绳终于推了下去。
  春好飞快松开后面几圈,爬起来翻出篱笆往山下走去。
  天那样黑,但她眼睛适应了,也能看见路。
  西村安静地矗立在山腰上,比她记忆里破败了,虽然新盖了楼房,但都是骗补偿临时乱建的。部分人已搬去了安置点,只余剩下不愿搬迁的人团结在一起。
  春好想往山下跑,却看见远处有聚在一起的村民。
  他们拿着火把和手电,火光冲天,也有的拿着镰刀和锄头,一个个虎视眈眈。
  春好深吸口气,不会是……
  “春强,你伢儿跑了!”有人看见她。
  春好转头就跑,另一边也有下山的路。
  但她跑到岔路,又临时改变主意,往下跑太容易被看见了。
  春好往村里那些乱建的泥土房里跑去。
  这里紧靠山岩,她躲在泥土房和山体之间,这里荒草丛生,紧密得一丝光亮都没有,她背靠泥土墙,努力把自己缩小,大气不敢出。
  村民的脚步越来越近,火光和手电光蔓延过墙角,照射在她腿边。
  春好捂着自己口鼻,她连疼都忘记了,内心悲哀如泉涌,却又心跳如鼓,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人呢?”
  春强:“妈的,还想考试去城里逍遥,把老子们就留在山沟沟里头。”
  刀疤脸:“那个姓秦的真不是好东西,男伢拐走就算了,山里头女伢儿也全拐走,老子们连个娘们都要不到。搬迁就给两万块,打发叫花子呢。”
  “一会儿他要是来找我伢儿,一定不能让他走了,狠狠教训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这里乱搞事。”
  “去山下找找。”
  身侧火光渐淡,手电筒的光也收回去,村民往山下去了。
  春好心弦一松,她阖上眼,抹掉脸上的泪水。
  -
  秦在水车停在西村山下。
  他抬头一瞧,村庄半山腰的地方火光尤其集中。
  他给警察打了电话,要他们往西村来。随后拿了电棍,绕到后面上山。吴书记年纪大了,他走不快,只能落在后面远远跟着秦在水。
  春好一路狂奔。
  下山的路就那么几条,车是开不上来的。她不下到大路边,就算秦在水来找她也没用。
  山太大、太黑了,杂草树木也太多了,她只有两条腿,真的跑得出去吗?
  她不敢从村里修好的路走,只敢自己沿小路往下。
  这路她小时候还常走,后来修了水泥路,这里就荒废了。
  她拨开杂草,衣服划破,头发也凌乱;六月的夏夜,她跑得热汗涔涔,山风一吹,又冷得直哆嗦。
  远处隐隐有光。
  春好一惊,以为是村民找到她了。
  可仔细一瞧又不像,那光源虽在靠近,但手电筒又一个劲地乱晃着。
  有点眼熟。
  是了,她就喜欢这样拿着手电筒摆来摆去,之前还被秦在水说过一次。
  “别拿光乱晃,照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春好眼睛微微睁大,她反应过来。
  是他。
  ——“秦在水,是你吗?”
  春好着急,轻轻叫出声。
  那光源顿了下,快速定位到她的方向。
  秦在水盯着四周的黑暗,仿佛这声是幻觉。他认真分辨,生怕是错听,或者漏掉某个黑影。
  “好好?”他蹙眉,对着黑夜喊了声。
  清沉的声线,混合着晚风,就这么拂过她脸颊。
  “秦在水,是我!”
  春好声音激动,却又不敢太大声,怕被那一头的村民听见。
  “好好!”
  秦在水终于在视野里看见瘦小的身影。
  他拨开灌木,大步过去。
  男人的面孔越来越清晰,似乎还带着肃杀之气,可一靠近她,又是深沉温和的。
  “秦在水……”
  春好如蒙大赦,几乎是哭着笑了下,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奔向他。
  她再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差距,顾不上一切,她就这么一股脑地扑进他怀里。
  秦在水被她撞得往后挪了半步,他稳稳接住她。
  电棍跌落在脚边,照亮两人相对的鞋尖。
  她脑袋压在他胸口,春好抱着他,浑身都在发抖。
  秦在水看见她凌乱的发丝,也缓缓伸手,回搂住她。
  浓稠的山风、夜色,都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他语气里也有不易察觉的抖:“没事了,好好,没事了。”
  春好眼睛发酸,她抱他更紧。他也纵容,只是抚摸她的后脑勺。
  春好听见他的声音就想流泪:“我没事,就是好疼,太疼了……”
  “身体受伤了?”秦在水仔细去看她。
  她很少喊疼,这样说出来,一定是难以忍受了。
  他捉住她的手,仔细查看,又检查其他地方,还好都只是小伤,就手腕伤得厉害,血渍一块一块凝固着,看起来血肉模糊。
  秦在水看着,只觉得心都被搅碎了,他没用手去碰,怕细菌感染。
  “冷吗?”他重新抬头,看回她脸上。
  夜色里,她脸上泥土斑驳,眼睛却水洗过似的,晶莹剔透。
  春好:“冷……”
  秦在水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来,裹到她身上。
  他手掌温热,就这么捉住她两只手在手心里,给她焐热。
  春好内心发疼,她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些了?”他问。
  春好没忍住,再次往前抱住他。
  她知道这不合适,她不应该抱他的。他结婚了,她不能做这种事。
  可脸蛋贴在他胸口,她太贪恋这一刻的温暖,贪恋他身上心安而熨帖的气息。
  秦在水身体动了下,他知道她吓坏了,努力安抚。
  他想起她在监控里扑腾的手和脚,她当时该有多害怕?
  他就不该心软,对故意滋事的村民一再忍让。
  他太大意了,才造成这种局面。
  两人又抱了会儿,心跳久久难以平息。
  终于,秦在水推开她。
  他拨开她额发,露出她白皙的,沾着泥土的小脸。
  这是他第一次用手捧她的脸,他拿拇指给她擦去脸蛋和眼皮上的泥渍,“快走吧,我让吴书记带你走。”
  “去县上考试。”他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北京吗,考完,就能去了。”
  “现在才四点,足够回县上。”
  “那你呢!”
  春好发觉他要离开,她心神俱惊,不顾一切地摁住他的手。
  秦在水微愣。
  她却不放,就这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掌心上。
  他的手,也不是养尊处优的手,他有那么高的出身,那么高的职位,可几年历练下来,他掌心也有厚厚一层茧。和她一样。
  春好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突然踮脚,伸出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和肩背。
  她拿自己额头碰了碰他的,这样近的距离,她几乎都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样子。
  秦在水身体动了道,似乎是想躲开。
  春好却近乎请求:“秦在水,你和我一起走吧。这里的事,以后再说,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走,我们一起走吧。”
  “你别待在这里了。”春好说,“西村的人不会配合你搬迁的。你还记得你把我带出西村的那一天吗?那么多人围着你,你会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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