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彼时,在不远处的柳岸边,会见过来客的秦宿荷躲在繁茂的枝条里目睹一切。
  她微微眯眼,默然望去翠色人间里那个桃裙飘飘的女郎,身边的使人恰在此时说:“夫人,是不是到时候叫表小姐来跟三郎君见见?”
  秦宿荷没作声,她看着适才稍作离开的赵留行,这会儿已唤了个挑花娘来到柳善因身旁。
  女郎一脸慌张推拒,儿郎偏自顾自掏出荷包。
  这样美好的景象,惹得秦宿荷发笑,她便挥手与使人说:“不见了。”
  “不见了?您不是说要把表小姐……”使人诧异。
  秦宿荷落下嘴角的笑,转而看向郁郁葱葱的对岸,这样与使人作解道,“我本以为三郎单是不喜欢那位给安排的婚事,这才想着把三娘介绍给三郎,叫那边闭嘴。”
  “现在看来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回事,是咱们猜错了,他是真喜欢这小丫头,才公然驳了那位的面子。你说三郎这样感情淡漠的人,何时多管过闲事,何曾把一个人这样放在心上?”
  使人摇摇头。
  她想三郎君若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会落得那样的名声。
  秦宿荷点点头,随手拨开身于遮光的垂柳,在动身前最后开口道:“那你说我还叫三娘见他作甚?我们这关系好不容易能有缓和之势,我再执意给他相看,岂不叫他恼恨我?慢慢来,急不得。”
  “而且啊,这丫头于我有用。就暂且由着他们吧。”
  使人闻言了然,随即躬身:“是,那我这就去跟表小姐说一声,今朝就不见了。”
  -
  “咱们真的有必要买这么多吗?其实买一支就好了呀。”柳善因抱着一捧盖过自己的芍药花,茫茫然去问赵留行,照这个数量来看,她现在已不能算此生唯一,该是百世唯一。
  赵留行在和喜上眉梢的挑花娘作别后,回眸望不见一双完整的清澈眼眸。
  他看着柳善因在花后堪堪露尖的脑袋,漫不经心道:“喜欢就多买些,那挑花娘买完了也好早些回家。你要嫌多,不若就瞧着钟意堤上哪个青年才俊,悄悄去给人送上一朵。”
  赵留行难得玩笑。
  柳善因却当真说:“不要。”惹得赵留行不由得嗤笑一声,他笑她单纯,笑她天真。
  却不想女郎竟躲在花后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挑了一朵最旺盛的芍药花伸手递来。彼之,赵留行换手抱了小家伙没多在意,柳善因便戳了戳他的手臂小声说:“送你。”
  “我?”
  赵留行纳闷,
  她难不成还要玩那模仿登徒子的游戏?
  柳善因极其真诚地解释说:“没有人能比得上赵赵将军,赵赵将军就是除阿兄外最好的人。”
  柳善因这么说,自然不是出于情爱。
  她只是由衷地感谢他,偏把赵留行说得面红耳赤,羞人答答,他也只得沉默着接过了柳善因递来的鲜花,再也无话。柳善因却就此豁然,又取了一支芍药花塞进小侄子手里。
  “当然还有我们小宝,来小宝也拿一朵。”
  小家伙到底是小孩子,瞧他攥着芍药花兴奋不已,挥舞起手臂抖得花瓣纷纷落下。
  “哇,没想到三哥哥这么有情致,竟然送了娘子这么多花——好美啊。”春光晃晃,姜阿月好不容易甩开了烦人的兄长提裙行在柳堤上,一抬眼就被柳善因身上粉嫩的裙摆与怀中娇艳的鲜花吸引。
  她一脸艳羡跑到二人面前,目不转睛盯着柳善因怀中的芍药扬声道:“三哥哥跟他们说得一点也不一样嘛,哪里凶神恶煞,哪里狗行狼心了!全是瞎讲,能对娘子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
  姜阿月分明说得全是好话。
  赵留行却不觉蹙起了眉,自己不在京的这些年,究竟被他们传成了什么样?!
  柳善因闻声从花下探出脑袋。她其实比眼前人大不了太多,两个灵动少女诚然四目相对,柳善因念她漂亮,姜阿月觉她可爱,二人冲着对方无言眨了眨眼。
  柳善因赶忙抽了一支芍药递上,姜阿月喜出望外,“给我的吗?”
  柳善因点点头,怯懦着不敢做声。她只一味将花枝递去。
  “谢谢娘子。”姜阿月高兴极了,双手小心接过芍药花,“这还是我今年上巳收到的第一朵芍药花呢!不过也应该是最后一朵,我平日不怎么出门,除了府中的姊妹也不识得几个人。”
  姜阿月喜欢自说自话,大抵是因为总也没人听她讲话,她便把话都讲给自己听。
  柳善
  因歪着脑袋立在她面前,
  全然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她不声不响又抽了一支鲜花送去。
  姜阿月一惊,“又是给我的吗?”
  柳善因依旧点头不语,姜阿月瞧她盛情难却赶忙接过,“谢谢娘子!”
  没成想,柳善因并未就此作罢,而是一支又一支朝她递去。
  如此循环往复,姜阿月道谢也道累了,终是忍不住推拒,“够了够了娘子,这是三哥哥送给你的,待会儿全都给我了,三哥哥该不高兴了。”
  下一支即将递去的花枝还紧握在手里,柳善因举目去看,张口小声问:“真的够了吗?再给你一支吧。”
  “真的够了。”姜阿月看着眼前这实心眼的女郎,哭笑不得。
  赵留行也在旁扶额劝阻,“行了小柳,留几支带回去吧。”
  柳善因这才乖巧点头,收回了将要送出的芍药花。适才繁茂的花束,在被分享后,不再遮挡女郎明媚的眼,她在柳色里,花明中,灿然一笑说好。
  几人堤上相望忍不住发笑,正不知该如何散去才好。
  凤南便自帐下行来唤了声:“三郎,六娘。开宴了,夫人请你们过去落座。”
  -
  席间,秦宿荷座前往来宾客不绝,根本顾不得同赵留行闲聊,这样好的机会白白浪费,实属无奈。但她仍会时不时地往那边瞧……
  “夫人缘何把花搁在桌上?”
  这会儿子小家伙被乳娘抱走,赵留行难得清闲,却看着一捧芍药挤着满桌子菜肴大惑不解。柳善因闻言无辜往他脸上瞧了瞧,“我怕弄脏,不可以搁在桌子上吗?”
  “……”
  赵留行觉得不成。
  可既然得表现出夫妻的恩爱模样,那就惯着吧。
  “夫人喜欢就搁着。”赵留行温柔假笑,柳善因被他渗得不再敢抬头瞧。赵留行自觉吓到了人,随即从面前的盘子叨起一块烧肉给人送去,“夫人吃肉,瞧你瘦的。”
  谁知话落,柳善因定睛一瞧,碗中的肉好像不大对劲…依她的经验而谈此一块当是……
  柳善因不敢声张,他贴着赵留行小声说:“夫君这好像是姜……”
  赵留行咬牙应声:“那你就当做肉吃掉。”
  “啊?”柳善因蹙眉离开赵留行身旁,亮亮的眼睛都随之黯淡。
  她为难,这么大块的姜,怎么当做烧肉吃掉!就是真的吃掉,岂不烧心烧到明天早上?!
  柳善因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
  没成想,还真被她想到了办法,只瞧她顺势夹起姜块,搁进了赵留行的碗中,并扬声说道:“我不爱吃肉,还是夫君吃吧,你不是最爱吃肉了?夫君多吃些。我吃蕈子,我爱吃蕈子。”
  不知是柳善因的嗓门太大,还是众人故意往这边瞧。
  赵留行忽而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是想逃也逃不掉,他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块长得极像烧肉的生姜塞进口中嚼啊嚼,他边嚼还得边说:“多谢…多谢夫人挂心。还是夫人了解我,为夫最…最喜欢吃肉。”
  但见一口生姜下腹,眼泪在眼眶打转,喉咙有火在烧。
  赵留行有苦难言,柳善因却在一旁偷笑。
  不明所以的众人又恢复了吵嚷,秦宿荷亦垂下眼眸不再探看分毫。
  今日是家宴,加之有秦宿荷坐镇,没有太多礼仪规矩为难。
  柳善因这顿饭倒是吃得踏实,她甚至感慨王城的人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高高在上。今天可以算得上是她除却和阿兄在一起外,过得最开心的一次上巳了。
  饭后,柳善因去找乳娘看孩子,而秦宿荷却出帐喊住了:“三郎。”
  赵留行停住脚步回头望。
  秦宿荷金贵的华服覆上了青草,她忍不住来到儿子的身旁,仔细观摩起他的模样,高了也壮了。秦宿荷的每一眼都是那般深邃,可赵留行面对起在记忆中模糊不堪的母亲,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没应声。
  秦宿荷继续出言关怀:“三郎,你这些年在北庭过得可好?”
  赵留行强装镇定,却不敢看她的眼睛,“……挺好的。”
  秦宿荷分不出真假,只是他说好便好,“好就好,好就好。北庭凶险,三郎这朝归京,不若就此在洛阳安定下来,能在御前安稳供奉不比在那苦寒之地苦熬的好?”
  秦宿荷心疼他,但却不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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