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燕雪掂量了一番,望向高墙外的水天一色,干脆道:“好。”
突如其来的首肯让郁青临有些不可置信,他原本该道谢的,却画蛇添足问了句,“那,将军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偏是这句话让南燕雪多看了他一眼,但只问:“你方才看那藕农,似乎很有感慨。”
郁青临望向角门处点点泥痕,是那个来领钱的藕农留下的。
他如实道:“从前,我小爷爷为我筹措束脩,去挖了好几年的冬藕。”
药户每年只得药局一些口粮,若想多挣些,只能是偷摸另找些营生。
南燕雪没有细问这事,转而问:“怎你不是药户?”
郁青临平静道:“我是小爷爷捡来养的,没有户籍,因为求学,十一岁才在江宁府立户,他也不想我做药户,想我读书识字,出人头地,只是我不成器。”
这身世又很多好盘问的,但若是要问,不如去查。
南燕雪不再理会郁青临,小芦唤来个仆役来把他引出去。
这府邸其实挺没规矩的,一重一重院门分得并不严实,孩子们可以里里外外跑,四处玩闹。
将军府更像一片铺开的营地,各个屋子不过是军帐而已,南燕雪住在正院,正院西边的附院里住着孩子们,东边的附院则是她那些亲卫的住所,白天的院门都是敞开的,孩子们四处玩闹,浑无规矩。
郁青临的‘帐子’在外院,是单独的一间院子,方方正正,干干净净的,比他住过的任何屋子都要体面。
这院子离府中其他人的住所不远,离大厨房也很近,仆役去给郁青临打理房间,他在屋门口站了一会,有些拘谨地道:“我想出去看看。”
仆役道:“前头是府里各位叔伯大哥住的,后头就是各位婶子阿姐们住的,东边是大厨房,西边院子郎中还是别去为好,没修整,只有个牲口棚。”
风就是从东边来的,隐约传来阵阵欢声笑语,郁青临迎着风走过去,就见厨房大院敞着,阳光里晒着好些干菜、腊肉,还有几个妇人正在井边洗藕,淤泥一冲,一支支粉白莲藕就干干净净袒露出来。
燕北那地方藕不多见,但这群妇人似乎也来自天南海北,七嘴八舌说起这莲藕的吃法来。
“东湖的藕是塘藕,长在淤泥深处,比水田浅泥巴里种出来的藕都要更粉糯些,尤其是这晚藕,只要火候足了,一点薄盐就能绵软生香。这晚藕还是拿来煲汤最好,若要炒着吃,炸着吃,煎着吃,来年八九月,城外水田的脆藕就上了,嚼着清甜,做藕饼,剁丸子都好吃。”
郁青临说罢,就见妇人们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他站在院门口朝她们行了一礼,道:“失礼了,鄙人是新来这府上的郎中,刚已见过将军,往后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翠姑打量着他,因他言语可亲,心中防备稍减,笑道:“小郎中是吧?懂得真多,那我便剁他半扇排骨来煮汤吃。”
“不敢当,”郁青临道:“那些切下来的藕节能否留给我?”
“你有用处?不会能入药吧?”翠姑玩笑一句,岂料郁青临真点头了。
“藕节的确是一味药,泰州人冬日常吃的藕茶就是用这藕节煎汤,可以顺气宽中,若是制成炭更可止血散瘀。”郁青临认真道:“若是夫人不嫌我粗疏,我可以煎来供你们闲饮。”
院中妇人被他这声夫人逗得捧腹跺脚,翠姑道:“这可没什么夫人,叫婶子叫阿姐叫名字都行。”
郁青临一一认人。
将军府里虽然规矩不甚严,但门户守得牢,且这些个姑婶皆是能干人,将军府是她们的家,自然见不得哪里懈怠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利利索索。
郁青临同她们一块收拾藕段的功夫,他的小院也被仆役收拾妥当了。他当夜便睡上了厚褥新被,一夜好眠。
可南燕雪虽也是高床软枕,却是梦境连篇。直到天将明时下起雪子来,打得屋瓦碎碎作响,梦才疏了些,但醒来时仍是头昏脑涨,很不舒服。
“将军,南家大姑娘来了,说想见一见您。门卫已经回过一次了,可她把马车停在外头,就是不走,已经待了半个时辰了。”小芦在帐外说。
“南静恬?”南燕雪坐起身来拧了拧骨头,说:“叫她进来。”
“要不您吃了先?”小芦听不出她的情绪,但南燕雪不喜欢南家所有人,无一例外。
南燕雪撩开帷帐,在小芦肩上拍了一下,道:“无妨。”
她与南静恬之间的姐妹情分并不深厚,长辈虚与委蛇,子辈耳濡目染,如何交心?
只也奇怪已经嫁做人妇的南静恬突然出现,且这般执拗地等了半个时辰,不像她以往的性情。
那厢,南静恬被仆妇一路引着走进来,她无暇去欣赏这所谓祖宅的华美,只觉得身上的披风太重,兜帽太厚,院落太大,走得太累。
迈进院门的时候,南静恬就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正站在庭中望天出神,她顿了顿,缓缓意识到这就是她多年未见的三妹妹南燕雪。
迎门而出本该是殷勤待客的做派,如果是南静恬想给人下马威,肯定是把人晾在堂中喝饱茶水再施施然出面。
不过,南燕雪似乎也不是在等南静恬,她的神情太专注,引得南静恬也掀落兜帽,抬头四望。
入眼只是很寻常的冬日天空,云厚遮日,淡淡阴霾之色。
南静恬收回视线时已经被南燕雪盯住了,只见她目光如炬,带着灼烫的温度。
第9章 “你也滚。”
“民女拜见将军。”南静恬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向南燕雪行礼。
过了好一会,她听见脚步声靠近,一双棕褐的皮靴停在她眼前。
南燕雪的声音好奇又冷漠地响在她发顶,“你倒是乖觉,这般做派,又想要什么?”
南静恬把头更低下了几分,道:“多年未见,我只是……
“行了,起来吧。”南燕雪转身进了偏厅,南静恬站起身来,忍住阵阵晕眩连忙也往里走。
离得远时,南静恬眼前都是旧日幻象,可越近她看得越清楚,记忆中南燕雪那粉绒绒的脸蛋已经被十年时光磨成了一块净透有瑕的冷玉,依稀可见额角、下颌、脖颈处的几处疤痕。
南静恬哽咽了一下,又觉太过做作,轻道:“将军让郎中看过没有?您,您如今回来了,一定要好生养着,咱们女儿家的身子真是,真是……
南燕雪扫了她一眼,眼神跟刀片似得刮掉她面上的浮粉和胭脂,南静恬顿时语塞。
“不是说冬日里上妆前要用脂膏润面再上粉锭吗?你这皮上都浮了一层,口脂挑的这么艳,你来给我说亲事啊?不是一向嫌朱红俗气,只用桃花尖吗?”
南静恬有些局促地低了低头,想着南燕雪的这些话,却又轻轻笑了一声,道:“我老了,头发、面皮都不油润了,又干又涩的,涂多少脂膏也无用。”
但她在南燕雪的记忆里,一直是个秀雅的美人。
“晚香堂里那个都不觉得自己老,你倒叹上了。”南燕雪道。
“祖母她的确康泰,郑郎中将她的身子照看得很好,”南静恬这话答的像是南燕雪关心吴卿华的身子,“前些时候祖母听闻你要求医,就舍出郑郎中来服侍您,只是将军见都没见他,留用的好像也不是名医,听闻只是个乡野郎中,这是为何啊?”
南燕雪瞧瞧南静恬,见她眸光暗沉沉的,神情倒是殷切,不知其中又有几分作伪。
南静恬来之前被交代了许多,见南燕雪不说话,她又道:“乡野药郎怕是不成,郑郎中你知道的呀,多少年的老郎中了,莫说祖母,三婶的身子也一直是他照料的。”
话说到这,南静恬忽得一抿唇。
南燕雪凉丝丝笑了一声,道:“话说多了吧?你今日是起太早,所以神思不济吗?呵,娘的身子为我所累,向来孱弱,短寿也不能怪郎中,但我这为人子女,心中多少有些介怀,不愿叫他看。更何况,我如今难道还请不起一个好郎中吗?这话,拿回去够交差了吗?”
南静恬涨红了脸,她本来就抹了不少胭脂,被羞意一蒸,瘦似莲瓣的脸都似红糖碗糕发面般鼓胀了起来,假涂出来的好气色也变作古里古怪的滑稽。
恰好这时小芦端了茶来,斟出来一杯泛红的茶汤,南静恬一看就觉得发暖,也是想和缓气氛,便夸道:“这藕茶煲得真好,稠稠的,火候真足。”
藕茶这东西江宁府不怎么吃,有也是下人在吃,不过就是几个藕节在锅里一烧罢了,比吃白水有颜色有滋味些,却也涩牙,没眼前这杯如此香醇稠黏。
南静恬嗅了一嗅,倒是真心有几分喜爱,只是胃口不济,啜了两口就咽不下,只捧在手心闻味道。
这地地道道的泰州吃食一看就不是翠姑的手笔,南燕雪也奇怪,问:“哪来的?”
“郁郎中做的。”
小芦去时正碰上郁青临在厨房里焗炒藕节炭,灶间弥漫着一股她从没闻过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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