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将军既没用早膳,空着肚子也不好吃茶叶的,不如就用我这藕茶。”
  郁青临说着弯着腰从灶膛里取出老大一只甏子来,甏盖上的余灰一扫,盖子一揭,香气满盈。
  “原是给婶子、孩子们午后闲吃的点心,将军赏脸也尝一尝吧。”
  郁青临一边说,一边将些个藕节都夹了出去,斟出来的两碗沉红茶汤里浮着几只去了核的枣子,又浸着好些煲得软绵的黑豇豆,兼有几块粉藕,切得也细巧,端上来待客也不算怠慢,更何况只是南家来客。
  “郁郎中就是府上新聘的郎中吗?这姓,可是郁结的郁?”南静恬道。
  小芦转脸看南燕雪吃藕茶,初一口不经意,下一口就侧过身去,倚在那几上认真吃起来了。
  见南燕雪不在意,小芦便道:“是,葱郁的郁。”
  南静恬很喜爱这藕茶,即便胃口不开,也将汤水都喝尽了,唇舌一润,她终于说出了来意。
  “祖母说要在十五那日做道场,请将军回去呢。还说将军如今既分府住了,从前院里那些,也好交还于你。”
  南燕雪讶异又好笑地看着南静恬,她那眸子又大又长,大多时候总是懒洋洋地掩着,这样一睁,面貌都变得漂亮灿烂,叫南静恬窥见她孩提时候的天真稚气。
  “这样妥帖大方?真不像她的做派,交过来的也就是些不值当的,贵重的那些,哪有这么容易松口。”南燕雪将一盅藕茶都吃完了,倚在椅背上将眼看向落在庭中的三两只小鸟。
  南静恬默了一会,小心翼翼试探道:“祖母嫁过来时,就住在这府里。”
  “叫她做梦去。”南燕雪这话说得又轻又拖沓,好像坠着浓稠的嫌恶。
  “将军,她毕竟是您嫡亲的祖母。”南静恬硬着头皮道。
  “你也滚。”南燕雪语气凛冽。
  南静恬缓缓站起身,走之前轻声说了一句,道:“三房的那些钱财,三婶留给您的嫁妆总要去拿回来的。”
  南燕雪讽刺地看了南静恬一眼,她对上这目光,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何必白白留给旁人呢?”
  南静恬果然还是知道怎么拿捏南燕雪的痛处,她向来擅长这个。
  她来时带的婢女已经不是从前的心腹,被留在外门等候了。
  南燕雪也没有让人送她,南静恬就自己一个人往外走。
  有孩子的笑声细细碎碎的冒出来,像从云层里漏下来的阳光,听得出离得很远,像是被风带过来的。
  南静恬愣了愣,忽然像家中的长辈那样,对这间宅院多出了一些无耻的贪念。
  南静恬的到来给将军府热了场子,快到用晚膳时厢军的副指挥使又登门了。
  厢军是地方上的杂役军,泰州的厢军有个一千二百人,主要是在盐田里当差,也会做些譬如修路建桥、漕运之类的活计。
  克戎军与厢军全不是一回事,厢军更多是些流民,平日里拿的不是刀枪,而是锄头。
  这副使是从城外赶来的,也没来得及用膳,这西厅的位置在大厨房的下风口,这时辰正做大锅饭呢,汹涌的肉香阵阵袭来,他都被迷呆了,听见脚步声就赶紧行礼,只听见一冷冷女声问:“何事?”
  以往这些公事都是范秦出面,副使没想到会见到南燕雪,回过神来后忙道:“小人听闻有不少随着将军从燕北回来的剩员,是否需要将其归入厢军?”
  南燕雪问:“听谁说的,东厅还是西厅?”
  泰州知州办差的地方在官署以东,所以是东厅,而通判及各位参军理事的廨舍在官署以西,所以称西厅。
  “是西厅的大人遣人来提点的,今日去军资库取冬衣时提了这么一句。”副使咂摸了下南燕雪的语气,觉得有点不妙,忙又拍起马屁来,道:“将军慈悲,肯这样白白养着弟兄。”
  南燕雪嘲弄道:“所以说慈不掌兵。”
  副使一噎,忙道:“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大多也是壮年的汉子,恐也不是一个个都能闲得住的。西厅想得也对,过了冬,我往吏部请个折子,看看他们能有什么去处,全须全尾的那些个就不说了,缺手断脚的,其实也有不少当过校尉。”
  南燕雪这么一说,厢军的副使就有些急了,厢军不比禁军油水大,本来就是一片贫瘠地,再挤进些有军功的剩员,少不得还得占几个官位。
  “何必这样辛苦,盐田里可都是苦差啊。”副使叹一叹气,“保家卫国,戎马半生何其辛劳,还是叫他们好生休养。他们这些个文官不晓事,我们厢军又不归州衙管,只掐着军资库这点小权,总是颐气指使的。”
  说着,腹中轰鸣作响。
  南燕雪见他还算乖觉,起身走时扫了身后亲卫乔五一眼。
  乔五便道:“饿着走也不是个事,今日灶上吃的是肚条粉丝汤和芝麻烧饼,燕北菜,不知副使吃不吃得惯?”
  “吃得惯,吃得惯!”副使赶忙道。
  说起来就两个菜,一个多都没有,可那满满一大碗的肚条真叫绝了,滑溜溜的绿豆粉条在里头都难找,汤头又鲜又浓,芝麻烧饼两个口味,花椒细盐,葱花肉糜,吃起来过瘾极了。
  一比,那厢军的伙食简直就是泔水。
  副使吃蒙了,被乔五几人套出多少话也不记得了,只觉得他们是跟对主了!
  他骑在马上同乔五告别时一抱拳,周身还都是热腾腾的气,吃饱喝足,风邪难进!
  “兄*弟,替我多谢将军款待,走了。”
  第10章 “你挺适合当细作。”
  副使离去后,将军府门前徒留一片无行人敢贸然行过的清闲之地,只要再走几步,就是热闹的长街,要吃要玩都很方便。
  但南燕雪提不起这个兴致来,很多事乏味无趣也就罢了,更令她觉得恶心烦扰。
  她见多了生死,甚至连恨也寡薄,她不喜欢同南家人打交道,更不想听他们假惺惺地忆往昔诉衷肠。
  可人总是要出门,要交际的,府里百来个人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
  既是这样,南家在泰州树大根深,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牵扯,泰州虽是南燕雪的故土,但其实比任何地方都要限制她。
  最明面上的就是赐下的粮田、药田很多都在泰兴县,范秦已经让人暗中查明,在泰兴县里还有苦参十八亩,因年份不同,其中十亩秋来虽已被收割,但另有八亩藏于地下,将越冬采收。
  药田都是药局名下的,其中还有不少是闲田,所以才会一并拨给南燕雪,但范秦查过,那些闲田其实都有药户在耕种,每年的收成不在药局账上,定然是在南榕林的口袋里,白用劳力,免除赋税,好不逍遥,如今叫南燕雪拿去了,可不就跟割肉一般疼?
  南燕雪这一夜睡不太好,因为南静恬的来访,惹得柳氏进了她梦里,赶也赶不走。
  醒来时又满院寂寥,只夜空中悬着一颗清晰的小月牙,她像个孩子似得跟着月亮走,只觉空气中有股子温温热热的药气。
  南燕雪蹙了一下眉,心道,‘这个时辰了还煎药?’
  药气是从大厨房里冒出来的,将军府里的几个大院其实都有可用的厨房,但眼下大多只做烧水用,夜里只有大厨房留了火种。
  这府上原本的仆役再加上朝廷的赐奴共有六十八人,论起来也不少,但因不是心腹,所以只干些洗衣劈柴的粗活杂事,牙人上门来荐过,但众人都不太喜欢家里多生人,所以还是这么些人。
  翠姑说要在湖边养几只羊挤奶喝,还有那些跟着他们回来的马骡,辛符说,想在东湖边开一个草场让它们跑一跑。
  南燕雪想着这些闲事,心情好了几分,进了厨房后那药气更浓了,还搀进了一点油荤气。
  大厨房里留着宵夜又或是说是早膳,一撩一撩的宽面躺在砧板上,撒着点防沾的粉,盖着湿帕,谁要来吃,谁就自己个往锅里煮上一捆。
  今儿天冷,锅里肉臊子愈发丰腴起来,碎烂烂的焖蹄漾在油里,肉汁在底下小小地扑腾着。
  灶洞里柴火偶有一声‘哔啵’,衬得此时愈静,愈安宁。
  但是好像有只小猫哼哼唧唧在撒娇,南燕雪细一听,原来是小铃铛哭哭啼啼在说好痒,好难受。
  除了生病外,南燕雪很少听小铃铛这样娇气,没爹没娘的孩子也没眼泪。
  “是啊,好痒,我知道,我知道你难受了。乖了,乖了,我用胡椒酒搓热你的手脚,然后再用这药汤熏一熏,浸一浸,我保你晚上都能好睡。”
  说话人的声音很温柔,南燕雪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应该是新进府的小郎中。
  “明天起啊,你和哥哥姐姐们每天都要浸足浸手,午一次晚一次,冻疮就不会犯了,冬天还长着呢。”
  “嗯。”小铃铛哼唧了一声,不做声了。
  南燕雪缓步走过去,有意放重了脚步声,郁青临侧首望向她,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已经睡着的娃娃,轻轻唤道:“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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