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骨衔青劝告安鹤不要阅读这本书,但这里面的经文,自己却信手拈来。
  思及至此,安鹤百分百确定,骨衔青跟要塞间没什么联系,但是这位“红衣使徒”和所谓的“神明”,一定有一些瓜葛。
  于是安鹤一遍遍地回想,试图从骨衔青的神态里找出些蛛丝马迹。
  由于思考得太过仔细,她清醒后,脑海里还浮现着骨衔青的脸——总是带着莫名情绪的湛蓝眼眸,时常显得妩媚的笑容,毫无保护的脆弱脖颈,以及高挑而肌肉紧致的身……
  等等,安鹤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缓了片刻。
  她的思绪跑偏,想起了骨衔青脖子上的咬痕,以及腰间被她捅伤的那一刀……骨衔青的伤好些了吗?
  她忘记留意了。
  等下次吧。
  安鹤将手掌远离面庞,背对着白炽灯的光线,她看到她的整只右手都缠满了绷带。
  身上也是。
  已经是战后第四天了。
  安鹤支起身子。
  和骨衔青描述的一样,这个宽阔的病房里躺着六个荆棘灯。伊德、苏绫和她同一侧,三人被厚重的绷带缠绕得像是刚从墓里挖出来似的,整整齐齐。
  安鹤最先清醒,大约是骨衔青在梦里替她深度舒缓了神经,她恢复得很好。安鹤花了些时间适应许久不动的四肢,到了中午,她已经可以坐起来,扶着床沿行走了。
  照看伤员的护士替她拔掉输液装置,很快替她换了药,安鹤和护士闲谈了一会儿,这才知道伊德和苏绫比她晚接受手术。这两位首领一直撑到第二天中午,交代好接下来的工作后,才接受了治疗。
  下午时分,海狄和阿斯塔听闻安鹤醒了,过来探望了一次。
  阿斯塔也受了伤,但致命伤都在她的腿上,她把自己的铁腿当成靶子,身躯和脑袋保护到位,只有些瘀青。当然,阿斯塔也抽空做了“手术”——换了两条新的铁腿。
  海狄精神头很足,只不过缠满绷带的右手也打着石膏,脖子上吊着绳子。比较别致的是,她的小松鼠一直坐在她的脑袋上,右爪子也打着小小的石膏。
  在确定可以四处走动之后,安鹤拄着一根铁拐,和海狄一起走出了医院。
  “你和你的嵌灵伤害同步了?”安鹤问。
  “不是,嗐,别提了。”海狄尴尬地挠挠头,当安鹤听劝不打算再问的时候,海狄又很快地自行解释。
  “当时我和阿斯塔去阻止敌军,有两人刚好到达下面的旋梯,我想着把起重机的螺丝给卸了,砸死一个算一个。拆得正起劲呢,没留意后边有人放枪子儿,爆炸的碎片扎到我俩了。”
  海狄扬了扬手:“只是凑巧都伤了同一边,所以先把弹片儿拆出来,等它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召回到脑海里休养。”
  安鹤侧头看向海狄的脑袋,有着长长耳朵的小松鼠,正腆着肚子蹲在一头乱毛里,用单只手洗脸。
  当时的情况肯定不像海狄描述得那般轻巧,海狄的短发都燎卷了一部分,要是再偏一些,大概人就死了。但海狄的语气很轻松。
  安鹤问:“那砸死了吗?”
  “砸死了。”海狄露出笑容,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竖起大拇指:“决胜的关键!”
  她们走出医院,走到街上,重新站在太阳下。
  第九要塞人声鼎沸。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所有人都在忙碌,和安鹤初次来到这里时没有什么不同。在搬运物资、重建防御地的女人们,脸上毫无颓靡之色,相反,她们眼中希冀的火苗更加热烈。
  但确实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现在在街上主持大局的,都是一些颇有经验的阿姨,她们是第九要塞的居民。
  荆棘灯在战斗中伤亡很严重,现在大部分都在医院里接受治疗。所以,在缺失领袖的情况下,人们自发且团结地修补着这座要塞,争取用最快的时间,修复屏障,以防第一要塞趁虚而入。
  安鹤原本想要去看看被关押的罗拉,但是她被一位五十岁的阿姨拦住了。
  那位来自炼铁厂的女士,生疏地拿着长枪横在门框上:“指挥官接受手术前叮嘱过我们,除了指挥官自己,不许任何人接近罗拉,苏教授也不可以。”
  安鹤“啊”了一声,只好听话地离开了监狱。
  不让苏绫接近罗拉,不知道是伊德对苏绫的保护,还是对罗拉的保护。
  总之,现在居民们对罗拉的态度非常复杂,一些接受过罗拉治疗和照拂的人们,痛心疾首,尽管这些照拂大约只是出于工作而不是出于罗拉的本意。
  另一些和罗拉没有接触的人们,义愤填膺地讨论着,要处死罗拉,就像歼灭那些不正义的侵略者一样。
  但是伊德还没有醒过来,大家也只是私下说说,没有人真的拿枪闯进监狱动用私刑。她们现在深知,第九要塞的现状,经不起任何混乱了。
  “去逛逛吧。”海狄满不在乎,她见到安鹤醒了,兴致很高。
  她们经过了炼铁厂。炼铁厂已经在重新运作了,被损坏的器材成了原料,重新投入高炉中冶炼。像是把创伤吞下肚子,锻造出更加坚韧的钢铁,第九要塞的每片土地每个人,都在经历这样的重造。
  接着,海狄带着安鹤去往教堂。
  路上安鹤问起:“统计了吗?我们牺牲了多少人?”
  海狄没有回答她的提问,而是直接绕过教堂,带着安鹤前往第九要塞的墓地。
  “我们造了个碑。”海狄站在一块石头旁边,用介绍文物的口吻和安鹤介绍纪念碑,“瞧,这就是她们的名字。”
  以“琼”开头,以“荷尔多拉恩图斯”结尾,四十多个名字整齐地排列,其中有九个是荆棘灯的,还有一些,是在防御基地被炮火波及的普通居民。
  一些用纸张叠成的鲜花,堆在纪念碑下。
  “守住要塞的当晚,伊德就带着大家举行过葬礼了,可惜你昏迷了没能参加。”海狄脸上带着微笑,“我和你说过的,大象的葬礼。不过没关系,你可以摸摸她们的名字,就当也参与了。”
  安鹤蹲下身,拂过那些不怎么熟悉的名字。
  有几位居民也在一边献花,打理一下旁边的墓地。
  安鹤原本以为,大家会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然而,令她惊讶的是,这里并没有滋生悲痛的土壤。人们迅速地接受了现实,并不忌讳露出笑容,甚至那些负责打理坟墓的女士们也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故人生前的趣事——这种轻松的态度反而让她们在面对失去时能够很快接受。
  最明显的便是海狄。她依旧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似乎从未收敛过这份开朗。
  安鹤一时难以适应这样的氛围。在她的认知里,死亡总是沉重且让人避讳,尤其是这种情境下的离世。但她突然想起了海狄曾经说过的话:“对我们而言,死亡是很平常的事。”
  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早已习惯失去,无论是病痛还是灾难。
  初遇那天安鹤无法理解她们对待生死的态度。如今,站在这里,她开始有了新的感悟。
  这里的人们对死亡的理解回归到了一种原始而质朴的平视:既没有拼命逃离的恐惧,也不刻意温和地接受它。这恰恰与荆棘灯不畏生死的精神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彼此成为对方的基石。
  安鹤感到震撼不已,仿佛一种只会出现在历史书上的生死观,现在,竟然在人类发展中再次复现了。
  “别哭丧着个脸,她们的灵魂见到会不开心的。”海狄猛敲安鹤的头,“你应该为她们感到自豪,她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接下来会和石头一起存活下去了。”
  “我还不太适应。”安鹤诚实地说。
  “那赶紧适应一下。”海狄再敲脑袋。
  下一秒,安鹤的指尖顿住,她在石碑上摸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贺莉塔娜斯基。
  “这个……”
  “噢,苏教授让加的。说是她带病上矿,结果掉进缝隙里的暗河,去世了。”海狄顿了顿,大约想起什么而热烈地感慨了一句,“她是个勤恳善良的女士。”
  “这样吗?”安鹤微怔,终于如海狄所愿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不知道贺莉女士知道自己被刻上纪念碑了,会不会感到自豪。”
  “大概?”海狄歪了歪头。
  她们离开了墓地,穿过午后温暖的阳光,闻着空气中几乎消散的硝火,踏上了热火朝天重建的街区。
  ……
  安鹤度过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日子。
  有那么两天,她完全清闲下来,安心住在医院里养伤。护士为她换药时总会感叹一句:“你恢复得好快啊!”
  安鹤趁没人的时候会偷偷掀开纱布查看自己的伤口。
  她差点忘了,自从吸纳菌丝后,她的愈合速度远超常人,如果观察的时间足够长,她就会发现伤口一侧的肌肉组织长出小肉芽,很快地交叠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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