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但只要你在这里住上一会儿,你就会发现这些争吵*背后的逻辑完全一致,因为她们想让要塞发展得更好更公平。很神奇,她们经常吵得不可开交,就像伊德和苏绫,就像海狄和阿斯塔,可她们的目标完全相同,因为生死存亡的压力下,所有女人有了共同的命运,她们深刻知道这一点。”
“是吗。”骨衔青静静地凝视着安鹤。安鹤很少说这么多的话,不,应该说,很少和她说这么多话。而此刻,安鹤和她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在一场大战过后,她们真正地进行了一场交流。
“这就是你观察后得出的结论吗?”骨衔青凝视着安鹤,她能感受到安鹤身上多了很多未知的东西,如同烈火一样燃烧,赤诚而坚定。
“我看过她们的眼睛——”
骨衔青插嘴:“你的确喜欢看人的眼睛。”
“——嗯,我很喜欢她们的眼睛,人类的眼睛。”安鹤继续说,“在生存都受到威胁的环境下,女性的眼睛,柔软、锐利、浑浊、清澈,各式各样重叠在一起,都透露出她们都想要作为人类活下去的期盼,且都在为此努力着,我想这才是荆棘灯愿意保护大家的理由。不管她们是脆弱还是强大。”
“弱到拿不动枪也算吗?”骨衔青挑眉。
“那怎么了?”安鹤拔高了声调,“想要活着,想要建设更好的生活,就值得我们保护。在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候,阿斯塔还说过受伤的人不值得救援呢,到头来我也成了她们的一员。”
骨衔青摇头:“你真是被苏绫和伊德影响了。”
“是吗?我倒觉得这样很好。”安鹤眼底常有那种的迷茫好像在战火中褪却,她见过了一个典范,知道了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会生活得舒适些,这对她而言不算坏事。
骨衔青并未对安鹤的一番言论作出评价,她耸了耸肩。
至少安鹤说对了一点。现在,那些被保护的民众,正在像荆棘灯保护她们一样,费心抢救安鹤和其她人——没想到那几个老医生打架不行,外科手术还钻研得不错,只有在这时候骨衔青才觉得苏绫的理念还算有一点意义。
“但是,你现在这样,将会很难融入第一要塞。”骨衔青盘起腿,手肘抵着浴缸,单手撑着脑袋。
安鹤往旁边挪了一点,给她腾出位置。
骨衔青半垂着眼睥睨对方:“从第九要塞出去的人与第一要塞格格不入,那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试想一下,把苏绫丢进第一要塞,她有多么显眼。而且,她很快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我倒不觉得。不畏生死的勇气,同样也在我们身上流淌。阿斯塔说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知道,若要炽烈求生,就先无畏赴死。”
安鹤冷静地说,“我和她们的士兵交过手,这一点我觉得没什么不同。”
“我认为你有些盲目乐观。”骨衔青皱眉。
更大的问题是,安鹤的主体性变得越发强烈。安鹤非常清楚自己的想法和判断,这些判断才是她做出各种选择的根本原因。在踏入生存与死亡狭窄地界的那一刻,这些念头被淬炼得更加坚定。
骨衔青难以界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骨衔青很快又舒展了眉头:“不过,你的善良远达不到苏绫那样的程度,你杀起人来毫不留情。而且你现在看上去比以往更加坚决,这倒是符合第一要塞的推崇。”
骨衔青感到一些疲惫,适时地止住了话题,不再和安鹤进行深度探讨。
但是安鹤没有放过她:“那么你呢?”
“什么?”骨衔青一怔。
“你的想法。”在潮湿的水汽之下,安鹤凝视着骨衔青的眼睛,她看过那么多双眼睛,仍旧看不清骨衔青的野心下到底掩埋着怎样的立场。
骨衔青没有说话,她想要回避这个问题,一时兴起的自我剖析不在她的规划里面。
但很快,安鹤强行捡起了话题,她敏锐地抓住了骨衔青的退缩,不肯放手:“我看出你不是很认同第九要塞的理念,那么,你更加偏向第一要塞的理念吗?‘人是获得胜利的工具’之类的,你是这样想的吗?”
“第一要塞?”骨衔青轻哼了一声,“有一些,但谈不上认同。”
“所以呢?”安鹤追问。
骨衔青脸上那种悬浮轻柔的笑完全消失了,有那么一刻,她露出了完全平静的神态。
“你确定要听?”
“说说看。”安鹤咄咄逼人。
“要我说……”骨衔青轻轻开口,“所谓的第九要塞、第一要塞的建设者,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会被抛弃和遗忘的无名之辈,争夺的、渴望的,在百年之后都会化为枯骨,她们想要建设的社会真的会到来吗?这片土地上的自然淘汰比想象中还要残忍,你现在信奉的所谓的理念,到将来可能会是错误的,我不认为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
“你意外地很悲观,这是你真实想法吗?”
“我只是提出一个事实,人类总是碌碌无为,没有什么不朽。”
“你在念《古神新经》里的寓言,但是你把它的意思完全更改了。”安鹤一下子拆穿了骨衔青的话术,“新经里同样认为人类碌碌无为,没有指引下只会走向毁灭,但神明不朽。”
“看来你没听我的劝告,书读得很仔细。”骨衔青顿了一下,接着她抬起眼眸:“不过,这就是我的想法。几十年后,你们都会化为枯骨,都活不到看到要塞发展的那一天。你死我活的战争毫无意义,我只想拯救我的个人意志。我想大家都太看重宏大的命题了,如果有一天,大家连自我都拯救不了,谈什么发展和未来。”
骨衔青微微仰起头,她的头发被手指垫得蓬松,有一些滑进了浴缸,被水沾湿。她胡乱说了一些毫无指向性的话,在她的眼里,既没有悲悯,也没有恐慌,好像平和地死去了。或许这才是她常有的神态。
安鹤坐起身,远离了骨衔青的凝视,就在刚刚,她觉得被什么未知的感情拉拽住了,她从骨衔青的眼睛里看到了“漠然”,看到了“剥离”,但矛盾的是,隐藏在下面的,是蓬勃的犹如野火一般的求生意志。
骨衔青再度开口:“当然,你们做出成就后,可以拿成果来反驳我。说实话,我并不关心。”
安鹤吞咽了一口唾沫:“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
“是的。”骨衔青再次像往常一样笑起来,她在安鹤的注视下,坦率地做出回答,“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
第43章 “瞧,这就是她们的名字。”
安鹤已经醒了,但她没有立即睁开眼睛。
她感受到身子下方柔软的被褥,狭窄的病床,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消毒水味、和一些浓烈的药味。
她嗅着这些味道,快速地回忆这几日沉睡中和骨衔青的交谈。
常人的梦境总有一种奇怪的特性——身处其中时会觉得梦境无比真实,可一旦醒来,总觉得处处透着荒诞,并且梦中的细节像退场一般在记忆里逐渐淡化。
有骨衔青侵入的梦境不会这样,但安鹤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她反复地回忆起骨衔青的神态、话语,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此前,她已经对骨衔青的身法和战斗能力有过些接触,如今,既“身体碰撞”之后,她们在难得的和平里进行了思想碰撞,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她得抓紧机会了解骨衔青。
安鹤并非表现得那般赤诚,她故意收敛了攻击性,又恰如其分地紧追不舍,以便对方能够透露出一些微小的立场倾向。
安鹤仍旧不知道骨衔青的过去、来历,却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骨衔青的可疑之处。
骨衔青身上的集体主义意识非常稀少,这缘于她在荒原游荡,不归属于任何一个要塞,所以对人类命运的看法总是显得疏离冷漠。迄今为止这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也和她的说法一致——她确实在为了自己的私欲行事,且行为捉摸不定。
这不要紧,已经是已知的事实了。
安鹤无法梳理清楚的是,灾难当头,无论哪个要塞的人,是否认可争斗,都怀有一个共同的愿景才对——摆脱骨蚀病和辐射的威胁,解决资源短缺的问题。
但是,在骨衔青身上,安鹤看不到这样的期望。
即便骨衔青的神态里透露出一些求生意志,但那并不是站在人类共同的立场上做出的。
她要么性格底色非常悲观,认为自然淘汰迟早会摧毁整个人类社会,发展毫无意义,所有人都会成为黄沙枯骨。
要么是,骨衔青见证过这样的过去,或者未来。
另一个可疑之处在于,骨衔青言语中剥离了自我,像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在于,她总用“你们、她们”这样的代词来描述人类历史走向。
而非“我们”。
安鹤非常熟悉这一种说法,和《古神新经》的寓言里神明降下神谕时,所采用的描述极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