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又一个电话打不通,老约翰划掉那行号码,加入他们:“也许你打算再领养一只狗吗,孩子?走出悲伤最快的方法就是覆盖悲伤,派派看起来和你很投缘。”
  “它叫派派?”程川这回是真有点惊诧了。
  “是的,你的神情看起来很惊讶,是养的那只狗狗也叫这个名字吗?”
  “不,不是,它的中文名叫‘圆周率’。但是,如果按意思翻译成英文,确实也可以称呼‘派派’。”
  老约翰爽朗一笑:“多么奇妙的缘分!”
  “是很奇妙。”程川说,可它终究不是圆周率。
  “所以你打算领养派派了吗?”安娜对此乐见其成。
  老夫妻两人没想到的是,这个看起来与派派相处甚欢的年轻人却摇了摇头:“不了,我没办法忘记我的狗。领养别的狗狗,嗯……怎么说,总让我觉得抛弃了它,圆周率知道会伤心的。所以,很抱歉,我能帮你们做的只有发发帖子。”
  “别这样说,年轻人,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什么。”老约翰和安娜倒是看得开,闻言也不再多劝,对视一眼,后者道,“只是这样你要痛苦一段时间了,长情是有代价的。”
  程川笑笑,没再说什么,目光投向了远处从小超市买完东西回来,没再车内看见人瞬间慌乱,瞥见他在这边后大步走来的荣峥。
  “他是谁?”安娜询问。
  “一个阴魂不散、令人生厌的人。”
  “听起来你们之间闹得非常不愉快,”老约翰问,“需要我们帮忙放狗咬他吗?”
  “你别激化矛盾!”安娜呵斥他,完了以后又对程川说,“你们是一起来旅行的朋友吧,吵架说开就好了,年轻人,能找到共同前往另一个国家游玩的伙伴可不多。”
  程川暗忖我俩关系有点复杂,已经不是说不说开的问题了。但老妇人也是好心,加之荣峥亦走到了跟前,便不再多言。
  “小川,原来你在这儿啊。”匆匆而至的男人很明显松了一口气,先是用中文和程川打完招呼,随后切换英文问候老约翰夫妻,“你们是小川新交的朋友吗?你们好,我叫荣峥。”
  “你好,小子。”
  “你好,年轻人,我是安娜。”安娜比老约翰客气许多,“他是约翰,我的丈夫,正因支持的橄榄球队比赛输了而生闷气,别理会他不礼貌的语气。”
  “不会。”荣峥没往心上去,朝程川伸出手,“要走了吗?”
  后者没借他的力,把派派放到地上,自己撑着膝盖站起,同老约翰夫妇作别。
  但还没等他走出多远,后脚跟便再次贴上来一种毛毛的触感,程川无奈垂头。
  “派派舍不得你,”安娜邀请他们,“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吃个晚餐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招待过朋友了。”
  第45章
  盛情难却的结果是, 四人准备就餐时,安娜把所有狗都赶回了笼子,唯独派派汪汪叫着死活不肯走。
  荣峥见状,出言建议:“我看它挺喜欢小川的, 不如留下来陪我们吃完饭吧。”
  程川听闻, 看了他一眼。
  “好吧。”安娜将狗放到地上,轻轻踹了一脚它的屁股, “乖一点, 派派。”
  派派立刻屁颠屁颠地凑到程川脚边, 后者任它贴着, 没拒绝,却也再未表现出过多的亲昵。
  一顿饭众人与狗各怀心思,但整体上在一片轻松欢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告别时车子开出很远,狗狗的吠叫才彻底听不见。
  “它很舍不得你,小川。”荣峥望着后视镜里愈来愈小, 直至最后全然没入黑暗的一豆灯火,说道,“要是你也喜欢的话,其实可以再收养一只……”
  “那圆周率呢。”程川靠坐在椅子上, 目视前方,下颌角绷紧, 嗓音极冷。
  “什么?”
  “圆周率在你眼里算什么?”程川又问了一次, “狗?累赘?还是想起来时逗一逗想不起来就算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圆周率在我眼里当然算我们的孩子, 只是——”
  “够了。”他话没能说完,就被程川打断,“你口口声声把它当孩子, 那你尽过责任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荣峥,它才走了不到半年,半年啊……也对,你没怎么养过,自然不会有多伤心,于你而言它只是一只可有可无的宠物,死就死了,再找一只替代的事……”
  “那不然让我看着你沉湎在过去的痛苦中吗?”荣峥靠边停车,面向程川,“小川,圆周率已经不在了,但生活总要继续……”
  生活总要继续。宠物而已,本就是慰藉人类,缓解孤独的产物,所以对待它的逝去不必太过惋惜。程川看怪物一样盯着眼前的男人。
  “下车。”他倏地同对方说。
  程川推开车门,甩上,荣峥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垂眸,也跟在其后下了车。
  夜风干燥,迎面拂来,与之一起的还有程川凌厉的拳风。
  一记重拳不留余力地砸上荣峥右脸。
  皮肤与指骨相撞发出闷响,男人整个被掀得歪向一旁,发梢耷拉,舌尖与嘴角均磕上牙齿,口腔炸开血腥味。
  荣峥手掌撑住车子引擎盖,鲜血从唇角破裂的皮肤下缓缓渗出,先是凝成细小血珠,之后蜿蜒而下连成一条血线,顺着下巴滴落在白衬衫的衣领上,晕开深色印记。
  “解气了?”男人不怒不恼,反而笑开,抬眸,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程川,往前走拉起对方的手,凑上左脸,“不够再给你打另一边,小川。”
  程川呼吸粗重,胸腔起伏剧烈,颤着手拍开了对方的钳制,双臂无力坠下。
  他倒退数步,直到脚下踉跄,身一歪,后背贴上皮卡冰凉的外壳,方才抬起手,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你不是最厌恶暴力吗?你不是曾起誓不要成为和程敏一样的人吗?他一遍遍叩心自问,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控制不住愤怒,诉诸暴力,成为情绪的奴隶……
  只是想有个人来爱他而已啊,程川悲怆地想,可为什么越努力却越总在失去?到头来,还让自己面目可憎,活成了最讨厌的人。
  莫向外求,爱人先爱己,道理都懂,但是好难啊,怎么这么难啊——程川剖开□□,感觉灵魂飞到了半空,冷酷地俯瞰那些沉重的、一直将他困在地狱的过往。
  桩桩件件,母亲,荣峥,圆周率……爱也好,恨也罢,都不重要了。
  “小川?”隐约觉察到好似什么东西在疾速崩塌,荣峥近乎恐惧地快步上前,抓上程川手腕,仿佛这样便能握住些别的什么,“别这样看我,好像你第一次知道我的为人。”
  他拉下他的手,为他眼中的矛盾与释然心惊。
  程川说:“确实是我走眼。”
  这么多年来他自诩了解他,但可能实际上从头到尾未曾看清——又或者清楚却选择了自我麻痹。
  温柔只是表象,荣峥就是一个骨子里凉薄,利益至上的商人。
  所以付出得不到回报不是自己的错,不被爱也并非他不值得。只是爱错了人而已,没关系,他才三十,还年轻,拥有比爱他人时间长上数倍的余生,用来爱自己……
  他因为一把伞困在一场雨里太久,后来即使离开也难免由爱生恨,多有不甘。但此刻……
  “荣峥,我不恨你了。”程川轻声说。
  -
  他们于次日下午抵达六十六号公路起点城市,芝加哥。
  荣峥面上的伤只在前一晚冰敷过,他以为第二天就会消下去,孰料并没有,而是几近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说实话,不好看。
  “你什么时候去找李思余?”还好车内常备口罩,在发现自己伤势加重后,荣峥就戴了起来。这会儿说话,也不大敢直视程川双瞳。
  “骨灰我已经给她了,”程川道,“就偷你车离开那天。”
  难怪跑那么快,荣峥思忖:“那你接下来……”
  “先在芝加哥玩几天吧,然后收拾收拾东西回国,也要重新开始工作了。”
  此话半假半真,重新工作不假,但程川没打算回国。
  事实上他在踏上这片国土前,就已以自由职业者身份签约《国家地理》,此前得知李思余具体住址后没乘坐飞机直达,也是想着把六十六号公路走完,多拍摄些照片,积累素材。
  而就在不久前,程川收到了杂志编辑的通知,他们计划于南半球夏季,也即十一月伊始,进入南极开展专题拍摄。现今不过八月底,左右签证期限充足,他决定先行前往阿根廷适应适应。机票自然早已私下提前预订好,不过这一切,就没必要告知荣峥了。
  “好,我陪你。”
  程川嗤笑。
  “……我去药店买点药涂一下。”荣峥落荒而逃,程川也下了车,沿着人行步道踱走。
  摩天大楼之乡名不虚传,各座恢弘建筑拔地而起,落日熔金,打在玻璃幕墙上折射出一种液态的质感,像块巨型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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