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程川沐浴在从密歇根湖上吹来的温凉晚风中,溜达到了一处休闲广场上。
  云絮被夕阳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广场上有举着冰淇淋追逐的孩童,有席地而坐喂海鸥的流浪汉,也有倚着灯柱吹奏萨克斯的卖艺人……其乐融融,一派祥和。
  “妈妈,为什么我总是失败呢?我明明骑出去了,但很快就会失去平衡,你看你看,就是这样——”程川坐在一条长椅上,几步之遥外就是个正在学自行车的小女孩,随着对方稚嫩惊恐的尖叫,她所骑的车开始歪歪扭扭绕圈,而后车头猛一下打滑,整个人栽倒在地。
  程川下意识想起身,却见小女孩的妈妈已先一步把她连车带人一道扶起:“还好吗宝贝?”她替她拍去膝上沾染的灰尘。
  小女孩声音沮丧:“我没事,妈妈。”
  妈妈便笑问她:“那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再骑?”
  小女孩燃起斗志:“不!我还要骑!我一定可以会骑的!”
  母亲于是笑着刮刮她的鼻尖,松开手,小女孩却跨站在原地,迟迟不敢将脚离地,踩上踏板。
  “妈妈,爸爸说我最好记住公式,重心偏移的角度要小于……小于多少多少就好,这样我就不会摔到了……”她说着,身子左摇右晃几下,试图找到父亲说的那个角度,“妈妈我忘记角度是多少了,你能帮我打电话问问爸爸吗?”
  “宝贝,”她妈妈哭笑不得,“骑车重要的不是记住多少平衡理论,你先去做,你先去尝试,摇摇晃晃也没关系,身体记忆会替你找到支点……”
  在母亲的鼓励下,小女孩终于不再畏惧,双脚离地,蹬了出去——一开始依旧会晃,可渐渐地,就能走直线了。
  小女孩高声欢呼:“我成功了!妈妈,我要骑得比风还快!——”
  母女二人的欢声笑语渐行渐远,徒留程川被女人留下的那句话砸中,愣在原地。
  “身体记忆会替你找到支点”,十分朴实的一句话,却让他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程川从昨夜思考到今日,觉得诸如“爱人先爱己”此类被反复强调的正确道理在落地时总会遇上重重阻碍,知行割裂,便因此认为难以做到,而拒绝执行,自我放逐。
  但其实,当他不再将“实践艰难”视为失败,而是看作自我觉察的入口时,那些道理就会从生硬的教条,慢慢变成自然流淌的生命状态。
  爱自己很难吗?好像也并没有。事情的关键归根究底在于尝试,至于其他的,“身体记忆会替你找到支点”。
  与其纠结“我还没学会爱自己”,不如先做点小事,比方说——程川看向远处的移动冰淇淋车——他决定先奖励舟车劳顿的自己一个甜筒。
  如是想着,程川站起身,正欲往那边走去时,耳畔却忽然传来荣峥的呐喊——
  “程川!”对方说,“趴下!!!”
  第46章
  身体比思维更早做出反应, 矮身的刹那,程川听到子弹破空袭来的尖啸,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嘭”一下打上背后长椅。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惧让心跳失了控, 程川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在剧烈的喘息中压下这两样飞速搏动部位带来的不适,转头去看呼叫的来源。
  远处, 荣峥单膝跪地, 正将一个小男孩护在怀里, 俩人身边倒着一位胸膛开血花的男子。距他们几十米外的地方, 袭击者在手举步枪无差别扫射,若非他反应快,刚才中弹的就是男孩了。
  小男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呆愣,瞳孔中满是惊骇。但荣峥顾不及安慰开导,匆匆把人塞给冲上来大喊着“卢卡斯你还好吗”、看起来应当是男孩亲属的一个花臂寸头男后, 便顶着枪林弹雨跑到了程川身边。
  “你找死吗傻叉?!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程川一把揪住他衣领,怒不可遏,简直是嘶吼着出声。
  “不找死,我找你。”荣峥将他半揽在怀中, 抚着脊背顺毛,“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们先找地方躲起来。”
  宁静的广场早在枪声响起的那一秒不复悠闲, 一颗颗子弹呼啸着飞向无辜的平民, 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人们四处奔逃, 慌不择路,有人被流弹击中,有人被尸体绊倒, 尖叫声此起彼伏,现场一片混乱。
  从程川的角度可以看到近百米外方才还在教女儿学自行车的母亲后背绽开大块猩红,断了线的木偶般向前倾倒,用尽最后力气把小女孩护在身下。看到喂海鸥的流浪汉倒在血泊里,手中面包袋掉地,碎屑散落,几只胆大的海鸥仍在争抢食物,扑棱中灰白的羽毛满沾血迹。还看到卖艺人背靠柱子一动不动,苍白手指僵硬地搭在萨克斯按键上,嘴唇微微翕动,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吹响乐器,唯有汩汩鲜血源源不断自唇角溢出……
  无差别攻击如死神镰刀高高挥起,重重落下,肆意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人间炼狱,莫外如是。
  程川手腕被荣峥扣住,俩人猫着腰穿梭在长椅、大树、垃圾桶等掩体之间,子弹却仿佛从四面八方来,避无可避。
  “走这边!”荣峥猛然拽过程川,跌跌撞撞躲到停靠在路边的车辆后。即便找到了较大的东西作掩,他们也并未完全脱险,密集的弹雨依然不绝如缕,噼里啪啦,金属车身被打得叮当作响,火星四溅。
  逃亡途中荣峥的左臂不甚被流弹擦伤,肾上腺素飙升时没觉出什么,这会儿暂得喘息,剧痛便席卷而来了。不仅手臂,额头也被不知哪里飞来的尖锐物划破,温热液体淌过眉毛滑入眼睛,蜇得人眼眶生疼。
  “你别死……荣峥,你不准死!”一条臂膀和半边脸淌血的惨状着实骇人,程川声音止不住地发颤,抖着手脱下身上t恤,一会儿想替他捂住额上的伤,一会儿又试图包扎臂上伤口。
  手忙脚乱。
  “小川别怕,只是皮外伤。”荣峥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带了血腥味的唾沫,笑着安慰。
  程川听着对方中气尚足的声音,镇定不少。然而不等他给人缠好伤口,就见荣峥瞳孔蓦然一缩,随即一股大力扑来——他被男人推到一旁。
  再接下去,机枪射击声响起。与他们一样将车当作遮蔽物的人不少,悲号与惨叫再度不绝于耳。
  时间忽而在这一刻变得黏稠。
  程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躲过子弹,如何爬到荣峥身边,又是如何将人拖动。只知脑子恢复思考能力时,他和腹部中枪的男人已经躺在了车底。
  荣峥趴在他身上,躯干贴着躯干,颈交着颈,喷在耳廓的呼吸灼热得能把人烫化。程川大脑木然,颤着手去摸对方伤口,黏腻而诡异的触感,仿若糖浆,当他企图按压伤口止血时,掌心会陷入一片濡湿,可以感受到液体顺着腕部蜿蜒而下……
  “不许死……”程川的语言系统好像只剩下这三个字,“不许死……”
  “好……我不死。”话是这样安慰,吐气却如游丝。
  “别……怕。”荣峥声音沙哑得可怕,程川能感觉到他的腹肌在自己掌下痉挛,血怎么都止不住。
  “……口袋。”少顷,男人又开口。
  “什么?”程川嘴上问着,同时手已经顺着话去摸对方裤袋——碰到了,冰冷坚硬,是那把手枪。
  “拿着……”荣峥强撑精神,嘱咐他,“自保。假如……咳咳,他靠近……”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肌肉牵动下,程川感到自己的上腹更湿漉了。
  “闭嘴。”程川紧握住手枪,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痛。他没开过枪,但大致知道怎么使用,若是对方过来……
  嗒、嗒——透过车底的缝隙,程川看到歹徒的黑色皮靴停在近处,剧烈的心跳像是战鼓撞击胸腔,他死死攥着枪。下一秒,那人突地单膝跪下,从外边望入。
  霎时一股寒意直冲后脑勺,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见一双泯灭人性、充满杀意的眼。
  程川在对视的那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了枪。
  可惜凶犯动作也快,加上空间限制,打偏了,对方没中弹。
  完了。程川心头漫过一阵绝望,迅速将荣峥挪到一旁地上,正要冲出去和歹徒拼命,却在此时听到枪声响起,随后只见此人腿一软,整个向前跪倒、趴地,两人再一次互望。
  只不过这回,程川对上的是前额正中央一个往外流血的圆洞,和两只死不瞑目的眼。
  刺耳的警笛声割破黄昏,等到再听不见枪声,程川才喘着粗气,把荣峥从车底拖了出来。
  红□□光交替闪烁,映照着广场上的人间惨剧,几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步履匆忙但有条不紊地清理现场,并协助医护人员救助幸存者。
  “这里!”程川急忙呼唤,救护人员推着担架车狂奔而来。
  荣峥已然陷入昏迷,医生用手电筒照射其瞳孔确认生命体征还在后,便忙不迭将人搬上了救护车,程川抬脚跟上。
  护士剪开荣峥染血的衬衫,程川看清了伤口的可怖,子弹自右下腹射入,翻起的皮肉间隐约可见脏器。医生边检查,边吐出一串他听不太懂的专业术语,只捕捉到最后一句,“可能伤及肝脏和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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